御好正待再往前探去,卻被人從後面一把拉住,御好轉身,卻見是一臉驚訝的表哥望舒懷:“你怎麼在這裡?我方纔去尋你的時候,紅兒還說你在歇息。”
見望舒懷大意至此,御好不由得微嗔:“你哪次去尋我,我不在歇息。”
“這……”望舒懷不解的撓了撓頭,正待再問,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御好這纔看到望舒懷的身後還站了一個老人,老人一襲團福字鑲金邊華服,整個人顯得氣度不凡,隱隱透射着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威嚴,不用猜,御好也知道,眼前這位老人便是她的外祖父,江南士族長輩--望天楚。
見到御好擡着一雙清麗無比眸衝他溫婉有禮的一笑,望天楚感到渾身一震,他久歷官場商場,卻也沒見過這麼清麗純淨的眸。
他擡起頭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但看面相,便知貴不可言,和印象中的螓卿有幾分相像,氣質卻是不同,遂只能探究般的問道:“螓卿?”
御好聽得眼前的老人說話聲音中氣十足,絲毫不像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不由得暗暗敬佩,遂上前恭敬的俯身行禮:“御好見過外祖父。”
“爺爺,這是御好,不是螓卿。”望舒懷在一旁解釋道。
“御好,御好。”老人輕輕的唸叨,目光灼灼的注視着她,良久才道,“御好,是御好,螓卿沒有這般氣度。”
御好低低頷首不語,餘光瞥見外祖父的一雙滄桑的手緊緊握着手中的龍頭柺杖,似在掙扎着什麼?只聽他反覆輕聲唸叨着:“螓卿就是御好,御好就是螓卿,卻原來真是這般的相像。”
御好不知道外祖父爲何會這般唸叨,只是不知爲何?聽到他將自己於墨螓卿相提並論的時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園門內偶爾傳來幾句溫柔的女聲,御好終是耐不住,恭敬的作揖問道:“御好斗膽,敢問外祖父,嶺南王是不是住在府上,御好方纔聽到裡面有人喚‘王爺’”
“王爺確實住在府上,只是御好,王爺他……”外祖父上前執過她的手,手掌很溫暖,說出的話寒徹人心“嶺南王此番恐怕是不行了。”
御好垂首,清麗的眸中帶起一絲深寂的痛苦,帶着哽咽的聲音道:“外祖父,御好想見見王爺。”
望天楚點了點頭,示意身後的丫鬟遞上一塊白色的綢布:“戴上它再進去吧,如今也只有你的話他才肯聽了吧。”
“謝外祖父。”御好俯身施了一禮,心中雖是疑惑曜哥哥怎麼會在望府,卻也沒有表現出來。
所謂景逸苑顯然是臨時收拾出來的,佈置比望府其他地方略微簡單些,卻也雅緻,長長的庭院兩旁載滿了株株桃樹,像極了皇陵後的那片桃園。可惜如今已是夏日,沒有燦爛如霞的桃花耀滿枝頭,只結了一顆顆酸澀的小果,凝着滴滴雨露,在霞光中泛着不起眼的光芒。
桃樹深處,站了一男子,白衣飄飄,輕風微微鼓盪起他的長袍,飄逸宛如謫仙,聽到腳步聲,君曜緩緩轉過了身。
看到御好,他俊朗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勾起了脣角,綻放出一抹令她熟悉的笑容:“御好,你來了。”
“是啊,我來了。”御好輕輕一笑,極力抑制住想哭的衝動,再也不敢上前,隻立在離他三步之遠的地方
,靜靜的望着他,他瘦了,蒼白了,只有那笑容依舊溫暖如斯,令她千瘡百孔的心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真好。”君曜看着離自己僅幾步之遙的女子,輕聲嘆息,她瘦了,可她終究到了自己身邊,想到此,眸底不由得呈現着驚喜澄亮的光芒,伸手朝她招了招。
御好慢慢走近他,辰時的光芒落在他消瘦的面龐上,更襯得臉和下巴像刀刃般瘦削髮亮,御好心中酸楚更甚,一時竟無言以對,這哪裡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丰神俊朗的曜哥哥啊!
“王爺,您該進藥了。”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突然上前打斷道。
“端下去吧。”君曜不耐的揮了揮手,眸底一片死灰,“已經沒有必要喝了。”
“可是王爺……”小丫頭似有爲難之色,固執的端着藥碗候在一旁。
“給我吧,你先下去。”御好見狀,上前去端她手中五彩牡丹紋碗,那個丫鬟卻緊緊端着不肯放手,一雙燦爛生輝的大眸緊緊盯着自己,那樣警惕的神色竟令御好有剎那的熟悉感,只可惜丫鬟同樣蒙着面,看不清面容。
“我是望家的表小姐,你莫怕,先下去吧。”御好微一用力從她手中拿過瓷碗,徑自坐走到了曜哥哥的身邊。
“老規矩,你一口我一口。”御好用銀勺舀了一勺喝入口中,一股嗆鼻的苦味直衝鼻尖,心內的酸澀一齊涌了上來,眼底立刻蒙上了一層淚水。
“傻丫頭,這藥是能亂喝的嗎?”君曜幾步上前,伸手替她拭淚,目光灼灼的落在她的臉上,似乎想要望穿白布之下的容顏。
見到他的目光,御好伸手想要去摘白布,卻被他伸手製止:“這樣就好,小心傳染,能在死之前見你一面就已經很好了。”
君曜的聲音帶着一絲複雜的痛惜,目光落在御好的臉上反覆逡巡,喃喃道:“能看到你好好的,就好。”
“把藥喝了吧。”御好不忍迴應他的目光,舀了勺濃黑的藥汁替到他的脣邊,故意扯開話題,“輪到你喝了,若是被人知道堂堂嶺南王怕喝藥,丟死人了。”
“我喝,我喝。”君曜端過她手中的藥碗,一口氣灌下了所有的藥汁,俊美的臉因着藥的苦澀緊緊皺在了一起。
御好便知這招是肯定是有用的,從小曜哥哥便不愛喝藥,但卻更不忍心讓自己多受一點苦,所以往往只要自己喝上一口,他便會強迫自己喝完藥。
御好拿出袖中的錦帕,伸手替他拭去脣角的藥汁,目光落在他消瘦俊秀的脣邊,視線卻再也不敢看他的眼。
“琴兒。”他輕輕的喚她的乳名,寬厚冰涼的手攏住她的,“人總是要死的,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哭,好嗎?碧落黃泉,我也只想看到你開心的樣子,好嗎?”
“你胡說什麼。”御好不願聽他這般不爭氣的話,心內薄惱,手捶上他的胸膛,卻忘了他此刻羸弱不比尋常。
“御好……”他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剛剛嚥下的藥汁盡數吐在了身上,白色的錦袍上泛出沉重的顏色。
“曜哥哥--”御好上前扶過他,心緒剎那間全亂了,手腳也似不聽話了一般。
見她慌亂不知所措的模樣,君曜心疼不已,情不自禁的一把牽過她的手,將她緊緊的擁入懷中,雙
手拍着她的背,輕輕安撫,帶着低沉沙啞的聲音道:“別怕,沒事的,別怕……”
“御好,我知道告訴你這些很殘忍,但是你必須接受,舒懷他一定也告訴你了,我這病怕是不行了。”
“不會的,不會的……”御好伏在他的懷裡使勁的搖頭,淚盈於睫,卻始終不肯掉落,彷彿是怕沾染了他白色的衣袍。
“御好,你聽我說好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眸光中帶着幾分柔情,幾分隱忍,幾分釋懷。
“你說,你說,我聽着。”
君曜拉過她的手,坐在一旁的桃樹下,一如在皇陵之時,他的聲音輕柔如風:“御好,你知道的,這輩子除了母妃,我最親的人便是你了,小的時候宮裡的人都笑話我是私生子,笑話我沒有父皇寵愛,可是沒人知道其實我是很高興的,因爲我知道,只要我不是父皇的孩子,等我長大了我便可以娶你了。”
“我知道。”她當然知道,小的時候總以爲曜哥哥寵着自己保護着自己,都是因爲他是她的皇兄。可是漸漸長大了,等她遇到了蕭權,便明白,曜哥哥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自己看蕭權,時而癡迷,時而欣喜,時而失落,那又怎會是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神情。
可是她不願,不願意失去這麼好的哥哥,所以一直裝作不懂,將自己僞裝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妹妹,恣意的享受他的寵溺,他的保護,卻不用愛情交換。
直到現在,當他說出這番類似遺言的話的時候,御好哪裡還忍心忽視他的情意:“御好一直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母妃臨終前告訴我,我是父皇的孩子,你知道的,母妃從來不與我說假話,可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失落和痛苦嗎?我寧可我不是父皇的孩子,我寧可永遠揹負私生子的罵名,也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一直騙你,騙所有的人,說我們沒有血緣,說我是私生子……”
“曜哥哥--”御好不可置信的喊出了聲,原來,原來……
“可是御好,我如今不怕了,因爲我知道我愛你,不管你是誰,不管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我都愛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當然明白,那樣不管不顧的愛,一如她對蕭權,不管他是不是曾經打開城門引敵軍入城,也不管他是否利用過自己,只要一想起他,心中總有那份永遠都無法忘懷的情愫,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做過什麼,愛了便是愛了,無從選擇,無法逃脫,這就是她的宿命。
“如今君殤即位,蕭權必定位極人臣,他的夫人又過世了,他定會對你好的,這樣,我即使死了,也放心了。”君曜緊摟着她,明明不忍放開,嘴上卻還說着那般成全的話語,他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她說這樣的話了,如果還有額外的生命,再要他說出這樣違心的話,是絕不可能的。
御好聽着他說出的話,看着他溫潤眸中流露出的糾結複雜的神色,心痛得無以復加,逼視着他問:“那我爲他失去過一個孩子,你可知道?我過的不好,他也不會對我好,你可知道?即使華彩夫人死了,他也要娶墨螓卿爲妻了,你可知道?我打算就此留在江南陪在你的身邊,你可知道?”
“你說什麼?”君曜原本死一般沉寂的的眸子閃爍出心疼欣喜交雜的光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