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的聲音，何歡一怔，也隨着她回過頭。
文浩站在她們身後，手裡提着一個外賣盒飯的袋子，目光停留在何歡的臉上，不知怎麼，葉姿總覺得他的表情很奇怪。
“親愛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何歡顯然是不想讓文浩擔心，努力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一邊說話，一邊起身接過了他手中的袋子。
文浩看了眼何歡，停頓了片刻，才輕聲回答：“我剛回來。”
何歡把飯菜拿出來，遞給葉姿：“快趁熱吃吧，吃飽了纔有精神啊。”
捧着熱騰騰的飯盒，葉姿忽然覺得，眼前的兩個人好像很遙遠，很陌生。
她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畢竟，這是何歡的家務事，而涉及到這麼敏感的話題，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言權。
沉默在空曠的走廊裡蔓延，葉姿想了想，還是決定低頭吃飯。
就像何歡剛剛說的，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因爲費用問題，葉姿只能讓季蘭住在普通病房裡，環境自然可想而知。
整夜都有病人、家屬和醫生護士匆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陪牀的葉姿時不時就會被吵醒，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閉上眼睛假寐了一會兒。
正迷迷糊糊地睡着，靜謐的病房裡忽然響起一陣搖滾樂曲聲，她一個激靈嚇醒過來，才發現是陸凱飛借給自己的電話鈴聲。
聽到臨近的牀鋪上發出不滿地咕噥聲，葉姿趕緊摁下了接聽鍵，快步走出了病房。
關緊身後的房門，她把聽筒貼近耳朵：“喂，哪位？”
“是葉姿嗎？”電話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阿飛出事了，你快來一趟！”
“什麼？”葉姿被這個消息驚得睡意皆無，“他出了什麼事？你是誰？”
“我是阿飛的兄弟，你先到市警局，到了再說！”說完，那邊就掛斷了電話。
市警局？
握着只餘下嘟嘟忙音的手機，葉姿愣住了。
阿飛怎麼會進公安局？
來不及多想，葉姿跟護士站打了個招呼，就離開醫院直奔市局。
當她趕到的時候，正好是上班時間，看着熙熙攘攘的警察，她頓時有種奇異的陌生感。
就在一個月前，她纔剛來市局報到，那天也是這樣的情形，那時候，她以爲自己的新生活正式開始。
沒想到，僅僅隔了一個月，她就以另一種身份重新來到了這個地方。
收回思緒，她低下頭翻找着通話記錄，想要給剛剛電話的人回撥過去，耳旁就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葉姿？”
她擡頭看去，眼前是個身材高瘦的陌生男人，上身只穿了件緊身黑色T恤，結實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隱若現。
“嗯，你是？”
迎着葉姿探究的目光，男人略點了點頭：“我叫張躍，剛纔是我給你打的電話。”
“噢……”葉姿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她卻來不及想，趕緊問張躍，“阿飛怎麼樣了？他出了什麼事？”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張躍示意她跟他走，一邊走一邊說：“出了點事，他現在在拘留室。”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葉姿還是覺得心臟猛地提了起來。
被拘留了？
“他……犯了什麼事？”
“昨天晚上他去砍人，結果一失手，把人弄殘了。”張躍面無表情，說這事的語氣好像是陸凱飛只是殺了一隻雞，“……然後他就進來了。”
他說完，才發現葉姿沒有跟上來。
轉身，看着身後幾步遠的葉姿，張躍皺眉：“怎麼了？”
“他怎麼會去砍人？”葉姿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大眼睛裡滿滿地都是不敢置信，“他不是看場子的麼？爲什麼會去傷人？”
雖然對陸凱飛的工作性質不是很瞭解，可是葉姿一直覺得陸凱飛只是個混混而已，打架鬧事還有可能，可是……故意傷害？
想起陸凱飛在她面前，永遠是一副守護者的樣子，她就難以相信他會去揮刀砍人。
張躍深深地打量着她，停頓了幾秒才沉聲回答：“爲了錢。”
“他要錢幹什麼？”
葉姿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待張躍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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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急用錢，具體原因他卻不肯說。”張躍眼珠不錯地盯着葉姿，慢慢地說，“我也很奇怪，大哥幾次叫他去做這種事，他都沒答應，這次卻主動要去。”
葉姿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涌上了眼底，她深吸了口氣，說：“他現在怎麼樣？”
“你放心，阿飛身手不錯，沒受傷，可是這事兒……”張躍停頓了片刻，語氣有些鬱悶，“大哥也在找路子撈他。”
葉姿拖着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我能去看他麼？”
“走吧。”
探望室裡，看着身上還帶着不少黑紅色血跡的陸凱飛，葉姿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阿飛……”纔開口，她就被陸凱飛粗暴地打斷。
他倏地轉向張躍，怒道：“你帶她來幹什麼！？”
隔着牢籠般的不鏽鋼欄窗，被他怒吼的張躍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哥們一場，我不想看你一條道走到黑。”
“張躍！”
看着睚眥欲裂的陸凱飛，葉姿一下子站起身：“阿飛，你幹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我來看你都不行？”
衝着張躍還像個怒獅子的陸凱飛，面對葉姿卻無力地別過頭，欲蓋彌彰地說：“小葉子，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有沒有關係，你心裡比我清楚！”葉姿情不自禁地撲到他面前，雙手抓住欄杆，似乎恨不能將這牢籠拆了，把他放出來，“阿飛，你傻啊？你爲什麼這麼做！？你知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
陸凱飛濃眉緊蹙，刻意迴避她的視線，只衝張躍叫：“張躍，你要是我哥們，就趕緊把她帶走！”
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更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看到葉姿擔憂的眼神，他的心裡比她更難受。
他只想幫助她，保護她，可是卻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是男人，是男人就該承擔這一切，而不該讓女人替他擔心。
張躍的目光來來回回地盯着他們倆，身子卻紋絲沒動。
葉姿用手支住冰涼的桌面，艱難地開口：“阿飛，你聽我說，錢的事你不要擔心，我已經湊夠了——”
她不能看着陸凱飛爲她淪落至此，她只能撒謊。
看着她蒼白的小臉，單薄的身子站在欄杆那一側，彷彿只能靠着雙手的支撐才能不倒下，陸凱飛的心底彷彿被一根針狠狠刺中。
一起長大，他還不知道她的脾氣麼？什麼湊夠了？她要拿什麼去湊夠那筆手術費！？
她騙他，她不想讓他擔心。
看穿了她的用心，他卻更痛苦，他是個男人啊，卻連保護她都做不到！還要她用謊言來安慰自己！
“你不走是吧？好，我走！”
陸凱飛大叫一聲，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走向房間裡面的那扇門。
看着他決絕的背影，葉姿忍不住抓緊欄杆，斬釘截鐵地說：“阿飛，我一定會救你出來，你放心！”
陸凱飛應該聽到了她的話，可是他卻沒有回頭，徑直回了拘留室。
葉姿怔怔地看着陸凱飛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
半晌，張躍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先出去吧。”
葉姿腦子裡好像攪亂的漿糊，跟着張躍的腳步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燦爛，又是個大晴天，可是葉姿的心情卻怎麼也燦爛不起來。
坐在警局大院的花圃邊，葉姿始終沉默。
她在想辦法，可是她卻沒有辦法。
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從季蘭住院卻沒有手術費的時候開始，到現在已經變得越來越濃烈。
從前她以爲自己很牛叉，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真遇到了困難，她卻發現自己這麼渺小。
抱住腦袋，她雙手插進頭髮裡，覺得一陣陣頭痛。
她該怎麼辦？
身邊傳來一陣淡淡的菸草味道，張躍也坐到她身邊，看着遠處的警車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比照片上更漂亮。”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葉姿一愣，擡起頭看着他。
張躍吸着煙，口中吐出一層薄薄的煙霧：“我見過你照片，在阿飛那兒。”
葉姿不知道說什麼，姿勢依舊凝固着。
張躍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只是自顧自說着：“那小子，看着挺聰明能幹的，可是卻是個死心眼。我們場子裡多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喜歡他，爲了他吃醋打架的也不少，他都裝看不見。呵，這要是我——”
他頓了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葉姿，看不清是什麼情緒。
“我早就知道他喜歡你，可是我沒想到，他也會爲女人做傻事。”張躍環抱雙肩，側眼瞅着她，“今兒這事兒，其實說白了，有錢就能擺平。問題是，大哥說要花錢搞定這事兒，這傻小子卻說，他寧可在裡頭呆着，要大哥把省下來的這幾萬塊錢留給你。大哥聽了這話，差點兒沒被他氣死。”
葉姿緊緊咬住嘴脣：“我……”
她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能說什麼？感激？愧疚？悔恨？
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陸凱飛此刻的境況。
心裡彷彿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各種滋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複雜的情緒。
半晌，她才低聲開口：“我現在能做什麼？”
“你？”張躍淡淡一笑，視線投向遠處，“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阿飛的事，不用你管。要不然，他知道我把你牽扯進來，不跟我友盡纔怪。”
聽到他故作輕鬆的語氣，葉姿卻覺得心直往下沉。
“你是不是挺奇怪的，阿飛那麼費心思地瞞着你，爲什麼我還要把你叫過來？”
瞟了一眼眉心微蹙的葉姿，張躍輕輕嘆了口氣。
“我就是想讓來看看他，他爲你做這麼多，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把菸蒂丟在地上，用腳尖捻滅，張躍起身離去。
葉姿一動不動地坐在花圃邊，盯着腳底那塊小小的水泥地面。
酷夏的陽光灑落在她身上，漸漸變得灼熱，可是她卻恍若不知，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無數個念頭在心頭翻來覆去，白皙的手指伸直又不斷攥緊，許久，她才站起身。
儘管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她還是要試一試。
……
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她也不知道自己進去以後該說什麼，索性直接敲了房門。
“進來！”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她按下門把手，推開了房門。
看到進來的人是他，王局長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是你？”
“是我，王局。”
站在明亮的局長辦公室裡，空調裡吹來一陣陣的清爽的涼風，明明是很舒服的感覺，她的心情卻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王局長放下手中的筆，靠在寬大的扶手椅上，神情看起來很冷淡：“你有什麼事？”
葉姿鼓起勇氣，說：“王局，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我有個朋友被抓進來了，我希望您能關照一下——”
沒等她說完，王局長就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葉姿，你有什麼資格求我幫忙？”
儘管之前做好了碰釘子的準備，可是王局長的態度如此不客氣，葉姿還是愣了一愣。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她慢慢低下頭，艱難地開始道歉，“我態度不好，不該對您那樣說話。希望您能原諒我。”
看到她服軟，王局長僵硬的臉色有了一絲絲鬆動。
清了清嗓子，他依舊官威十足地說：“我原諒不原諒你，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態度這麼差，明明是自己犯錯還不肯負責人，這嚴重影響了人民羣衆對我們公安幹警的看法，你是科班畢業，成績又那麼好，我本來想讓你成爲重點培養對象，可是你呢？還沒正式參加工作，就敢鬧工作情緒，這會嚴重限制你的以後的職業發展，知道嗎？”
葉姿低了頭，努力讓自己做出一副認真聆聽教訓的姿態：“謝謝局長教誨，我以後一定多多注意。”
“光是多注意可不行，”王局長似乎練嘴上癮了，話頭一打開就滔滔不絕，“你得不斷反思自己的態度，改正自己的錯誤，上次的事情，多虧了元先生不追究，要不然你至少要背個記大過的處分，知道嗎？”
“謝謝局長，也謝謝……元先生。”提起這個名字，葉姿忽然覺得心頭一酸。
王局長說了半天，直到最後口乾舌燥，才意猶未盡地結束了訓斥。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王局長拉開抽屜翻了翻，把一張證件扔到葉姿面前：“喏，這是你的證件，我還沒還給人事科。唉，你們這些小同志……”
接過那張小小的卡片，葉姿擡起頭，終於把醞釀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王局，我剛纔求您的事……”
“噢。”王局長恍然想起了什麼，官腔又打了起來，“葉姿同志，這公安局也不是我開的，我想幫你，可是也有心無力啊！我們得按照規章辦事，我們公安幹警就是爲了維護社會穩定，保證人民安全，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葉姿還想說什麼，卻被王局長搖手打斷：“人犯了錯誤就要改正，你那個什麼朋友，既然進來就是犯了錯誤，就要爲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這話說得明顯別有所指，葉姿只覺得無比刺耳。
“他也是情有可原——”
才說了幾個字，王局長又恨其不爭地教訓起來：“什麼情有可原？你現在去拘留室問問那些被抓進來的小混混，保證個個兒都是情有可原！這些話說了有什麼用？你剛參加工作，還不懂這些人有多麼頑劣，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們編瞎話的本事大着呢！”
葉姿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說：“局長，只要您能放他出來，不追究他的刑責，讓我做什麼都行！”
王局長一怔，看向葉姿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
停頓了片刻，王局長露出一抹不易察覺地冷笑，話語卻帶着幾分批評的口吻：“葉姿同志，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們是法治社會，不是講人情走門路就可以網開一面的。這人啊，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葉姿苦澀地笑了笑，從決定找王局長說情開始，她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
妥協，就要付出代價。
“……我明白了。”她慢慢地開口，聲音輕得彷彿怕驚擾了誰的睡眠，“我會繼續完成……完成領導交給我的任務。”
王局長滿意地點點頭，拿起了手邊的電話。
“喂，給我接拘留室……對，是我……你那有沒有一個叫——”
王局長一邊打電話，一邊問詢地看着葉姿，葉姿立刻說：“他叫陸凱飛，應該是昨天晚上進來的。”
王局長點點頭，繼續對電話那邊說：“給我查一個叫陸凱飛的，他是因爲什麼事被抓的？”
一邊說，他一邊不住地點頭，最後說：“好了，這件事我已經查清楚了，陸凱飛是被冤枉的，把他放了吧……嗯，對，就現在。”
聽他打着電話，葉姿覺得心頭上的巨石慢慢減輕了，可是另一種情緒卻從胸膛裡涌上來，彷彿沉重的水銀，一點點蔓延着，將她的心臟吞噬。
她成爲一名警察，難道就是爲了託關係走後門麼？
可是，不這樣做，她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陸凱飛被自己拖累，毀掉一輩子麼？
王局長放下話筒，目光轉向她。
“謝謝……謝謝局長。”儘管心裡無比難受，她還是得開口道謝。
擺了擺手，王局長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撕下遞給葉姿。
“這個地址你拿好，現在就開始工作吧。”
捏着手中那個薄薄的紙片，葉姿覺得那些水銀在自己身體裡凝固了，很冷，很硬，很沉重。
翕動了幾下嘴脣，她最終只吐出了一個字：“是。”
……
一路上，葉姿設想過無數個與元野重見的場景，可是她卻沒料到這一種。
按照王局長給她的地址，她輾轉來到一個位於綠島市中心的高檔小區，找到了元野的住處。
她在房門外遲疑了半天，才按下了門鈴。
她做好被元野鄙視嘲笑甚至諷刺的準備了，卻沒想到，門鈴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門裡根本無人應答。
他不在？
發現屋裡沒人以後，葉姿竟然鬆了口氣。
還好，至少不用現在面對他了。
坐在門外冰冷的地面上，她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這一等，居然就等了大半天。
直到日頭偏西，天色暗下來，電梯門纔再一次開了。
葉姿下意識地從地上站起來，剛想走上前，眼前的一幕卻讓她瞬間停住了腳步。
元野歪歪斜斜地走出了電梯，肩膀下搭着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看起來他的重心幾乎完全壓在女人身上，連頭都靠在女人頭頂上。
就是這親密得過分的姿勢，讓葉姿止住了腳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看着女人費力地拽着元野的胳膊，努力讓他不倒在地上。
從身高來看，這女人絕對不是曼莎。
就在前幾天還口口聲聲要她做女朋友的男人，此刻竟然摟着另一個女人，醉醺醺地回到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