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芸萱沒心情和他玩這些猜來猜去的遊戲,不以爲意地垂眸,道:“陛下乃是聖明君主,所思所想,自不是我們這等俗人可以隨意揣測的。”
百里珩對她的敵意和嘲諷恍若未覺,仍然慈和地微笑:“我看的出來,你和你母親一樣,都不擅長虛與委蛇。一直以來,你都是在人前做戲而已。其實你對我並沒有好感,對嗎?”
慕芸萱勾了紅脣,頰邊攢出動人梨渦,笑意卻未達眼底“陛下這話可就說笑了,平昌對您是真心敬重,何來做戲一說呢?”
百里珩望進她浮着寒冰的烏眸,沉沉嘆了口氣:“孩子,我瞭解你的母親,所以也瞭解你,你們有一雙無比相似的眼睛,愛恨分明,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裡面,我不會看錯的。”
慕芸萱不置可否地聳肩:“所以陛下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百里珩神情平靜,語重心長的口吻,像是在說自己臨終前的遺言:“你說得對,你母親這一生,被我傷的太深太重,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求她的來生了。既然如此,今世欠的,就今生還吧。我欠你母親的,會全部還在你的身上,只有這樣,將來我到了下面,纔有臉去向她叩頭謝罪。”
所以他這是想贖罪嗎?
慕芸萱冷笑:“陛下倒是很看得開生死。”
“人活到我這份上,愛過人,傷過人,痛徹心扉經歷過了,萬人之上的尊貴也享受過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百里珩疲憊閉目,良久,才重新看回她,沉聲道:“孩子,我知道,你有所求,我會成全你,但望你與老六不負我之託付。”
慕芸萱的眉頭跳了一跳:“陛下什麼意思?”
百里珩走到門邊,望着院中的景色,語調悠長:“冊立太子的詔書不日就會通告天下,之後,你和老六要代我去皇陵祭天,等立儲的儀式完成之後,你們便要搬進東宮,屆時我會把朝中全部的大小事務都交到老六手上,你放心,反正我的身體也拖不了多久了,你們很快,就會得償所願的。”
“陛下?”
百里珩這是要……
百里珩頭也沒回,不知是否站立太久的緣故,身體有些搖晃,卻推開了慕芸萱的攙扶,兀自扶住門框緩了許久,才道:“孩子,幫我轉告老六,他母妃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他。其實,這些年,我對外做出醉心道術的樣子,不過是因爲膩煩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所以有意逃避罷了。當年,我明知他母妃是被人陷害,卻不得不裝作震怒,下令對她施以火刑,全因爲這件事中間還牽扯了幾個家族間的恩怨爭鬥,我必須妥協。後來我把他送去鄰國,很大原因也是爲了保護他。雖然,我知道現在解釋這些,爲時已晚,也清楚他一直將失去母親的痛苦藏在心裡,從沒放下。你告訴他,他恨我怨我,我都理解,也並不怪他,這個天下總歸是要交給你們年輕人的,交給老六,我非常放心。請你叫他一定做一個
爲百姓愛戴,爲後世稱讚的賢明君主。這纔不辜負他母妃對他的殷殷期待。”
說完,他目眺遠方笑了一笑,解脫似的。
慕芸萱張了張嘴,卻到底沒有說什麼。
終於,他緩緩跨出門檻,走到了陽光底下,鋪滿落葉和塵土的石桌就在他身旁。
他停了一會,卻還是一步一艱難地離開了院子。
三日之後,久未上朝的百里珩破天荒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親自宣佈了冊封百里浚爲東宮太子的消息。
滿殿皆驚。
各種各樣的陰謀重又開始在暗中涌動。
翌日,封儲的詔書從廣陽殿發下,一路由傳旨太監捧着,經神武門,西華門,出了宮城,然後次第沿四條主街市巡過一遍,方在喧天鑼的敲打下,緩緩進了六皇子府的大門。
百里浚帶着慕芸萱和全府上上下下一百號人跪在正堂上接旨。
宣旨太監笑容滿面,先是舉着那幅明黃卷旨往正東方拜了一拜,再徐徐展開,尖細的嗓音將上面的一字一句鄭重地宣讀出來。
宣讀完畢,衆人叩拜。
宣旨太監隨即跪在起身接旨的百里浚腳邊,高呼:“恭喜太子,賀喜太子,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人齊齊跟上,一時間,偌大的廳堂上盪出震耳的迴響。
此後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立儲諭旨昭告天下後五日,百里浚以太子之名上書中宮皇后,請冊平昌縣主慕芸萱爲正宮嫡妃。
皇后允,即發懿旨,寫“慕芸萱”之名於宗廟典冊。
月中,百里浚攜慕芸萱往皇陵祭天,百姓夾道,儀仗貫街,場面之浩大,前所未有。
隔月,百里珩於病榻上親書詔旨,將理政之權全數交付太子,隨即由信妃陪同,前往武山行宮靜養。
至此,這場暗涌重重的奪儲之爭終於以百里浚的勝利而徹底告終。
十月末,秋寒葉落。百里浚正式入主東宮,完成最後的塵埃落定
而就在他們入宮的前一晚,一向以效率極高著稱的禮部,派人送來了整套的太子儀冠。
彼時,慕芸萱正在沐浴,最近這段時間實在過得太累,她必須要好好放鬆一下自己的身體和頭腦。
腹中的寶貝今日格外安靜,不踢不鬧,似是知道母親的勞累,不想打擾她難得的片刻休息時光。
慕芸萱十分珍惜這樣來之不易的舒適。整個人浸在熱水中,享受着熱氣的包裹,頭腦漸漸趨於麻痹,便也沒有聽到外間的動靜。
等她換上乾淨的衣服走回內室,桌上憑空出現的那些東西一下子便叫她怔在原地。
只見偌大的紅木漆盤裡,繡了四爪金龍的錦袍整整齊齊疊在一起,上放一頂鏤金髮冠,朦朧燭火下,耀目金光交相輝映,引得人精神有些恍惚。
慕芸萱停下拭發的手緩緩靠近
,想象着百里浚穿戴好這些站在文武百官面前的樣子,定是一派無人可比的高貴優雅。
正在這時,背後忽然環上來一雙手臂,男子堅實的胸膛像一把巨大的保護傘,隔着兩件薄衣,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沉穩有力的心跳。
四面燈燭搖曳,火光鋪染的牆上映出兩人相擁的倒影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安靜享受着當下這一刻真切的溫馨與心安。
過了不知多久,還是慕芸萱最先開了口:“你沒事吧?”
“沒事。”百里浚埋首在她頸窩,聲音低沉如夜,和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直覺告訴她,他沒有說實話。
因爲她分明從他的擁抱中到了一絲絲疲累,一絲絲倦怠,還有一絲絲的……不安?
他是一個從來會將自己的負面情緒掩藏極好的人。
可今天,他似乎沒能剋制住自己。
這說明他一定藏了什麼難以排解的心事,急切地需要一個人給予他些許力量和慰藉,哪怕只是一個擁抱。
慕芸萱並不是那種要求愛人對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女子。
任何人都該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角落,可以裝填心事,留載記憶。即便兩個人再親密,也應給對方保留一個與自己獨處的空間,這纔是夫妻的相處之道。
況且,百里浚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理智,許多事情,他需要,也必須自己來處理。
他選擇不說,也無非是不願令她擔憂,她又何必破壞他一番苦心?
思及此,慕芸萱微微側首,小巧的耳垂正好貼上他的薄脣:“今天很累嗎?”
百里浚深深吮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馨香,沙啞的聲音柔和不少:“沒有,不累。”
慕芸萱轉過身,展顏對他微笑,脣邊似開了一朵豔麗的杜鵑:“明天就要搬到陌生的地方住了,還真怕自己不習慣。”語意略帶嬌嗔,很難得的小女兒模樣。
盪漾的燭火在眼前拉開一幅淡金色薄紗,百里浚隔紗看着眼前人盈盈笑彎的眉眼。
她有意轉開話題,用這樣玩笑的方式幫他紓解,這是她的無聲體貼。
長久的默契使他們不必付諸語言,便能瞭解對方的心思。
所以百里浚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回給她一個清淡溫暖的笑容,擡手挑起她鬢邊一縷碎髮,輕輕替她掖到耳後,目中柔情宛如水般溢了出來:“沒關係,你若實在不習慣,我們還搬回來。”
慕芸萱笑嗔他一眼:“胡說什麼呢,你現在是太子,是儲君。父皇不在京中,前朝後宮的事都需要你來操心打理,總不能讓你宮裡宮外兩頭跑吧,你放心,我就是隨口一說,宮裡照顧的人多,地方又大,環境也好,比起你這個六皇子府來不知道舒服多少,像我這種天生愛享受的人,怎麼會不習慣呢?”說着,她做居高臨下狀昂了昂下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