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蓮提起過往,神色平靜,就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但夏莫然從她不變的面色中,還是發現了她的辛酸。
幼小還不知事時便被親生母親拋棄,作爲一個家族的希望,她肯定擔負着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壓力。
夏莫然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聽她繼續講下去。
“婆母與阿母是閨中密友,未成親前便說好了要做兒女親家,及至婆母生下夫君,阿母生了我,兩人歡喜異常,覺得多年心願可以達成了,卻計劃趕不上變化快,兩人還未給我們定下親事,阿母就轉嫁了他人。阿母生下唐穎後,便也漸漸忘了我這個女兒,再加上唐家希望唐穎能嫁給宗子,以後成爲宗主夫人好光耀門楣。阿母拗不過唐家的請託,便去找婆母商量,取消我和夫君的婚事,改由唐穎嫁給夫君。婆母雖然看中殷家的地位,但殷家子嗣一代比一代凋零,娶了我之後勢必得有一個孩子過繼給殷家繼承家業,也就同意了母親的請求。”
天哪,這是怎樣的母親,怎能偏心冷漠至此?夏莫然簡直震驚了。
赫連敏也是第一次聽母親說起她的事,她感同身受地抱住了母親的胳膊,好似這樣就能給她多點溫暖。
殷蓮卻冷笑一聲,夏莫然心裡一個“咯噔”,料想事情絕非就這樣,肯定還有更艱難的在後面。
“大約是突然母愛氾濫,阿母覺得愧對我這個女兒,不知怎麼和婆母軟磨硬泡,竟然回頭又把我許給了赫連雄,他比我小了兩歲,並且雙方約定,從我們生的小孩中過繼一個殷家。”
“我從小就知道什麼事都要靠自己,也並不覺得與宗主夫人之位失之交臂有什麼不好,況且 赫連雄雖然比我小了兩歲,但他身體比他大哥康健了不知多少倍,且文韜武略樣樣也如意些,就是婆母也更偏愛小兒子一些。爲了配得上他,我學任何事都比別人更加用功、用心,甚至花了兩年的時間走了許多國家,只爲長些見識,不至於和他講話時什麼都不懂,也爲了能以此抵消我和他之間的年齡差距。”
殷蓮年少時真心喜歡赫連雄的吧?年輕、俊逸,再加上文武兼得,這樣的未婚夫如何不能虜獲少女的心?但也看得出,沒有父母的庇佑,稍長的年紀,殷蓮在赫連雄面前本能地有股自卑,她希望自己強大,希望自己變得和未婚夫一般博學,只爲了能和他有共同的談資。
“阿母偶爾會帶着唐穎來殷家看我,或者把我接去唐家,我看的出來,她並不是真心疼愛我,只是在盡她母親的本分罷了。唐穎是她和唐公子的長女,看我從來都是鼻孔朝天的,加上以後將會是宗主夫人,她也就更加看不上我這個姐姐了,剛好我也討厭她奪取了阿母所有的愛,我們姐妹感情很淡。”
“待到年紀漸長,唐穎漸漸不滿意她的婚事了,赫連胤身體實在太弱了,手無縛雞之力不說,連日常事務都處理不了。對比之下,赫連雄就強多了,婆母和公公也隱隱露出欲改立赫連雄爲宗子的意思。唐穎的心思掩藏的極好,可赫連胤還是從她驕傲的眼神中
看出來,他的未婚妻並不滿意他,他雖然身體羸弱,可性子卻也要強,對唐穎也就疏遠起來。”
“對比足不出戶的赫連胤,赫連雄在族中日漸嶄露頭角,令許多女子心生愛慕,唐穎的心思便活泛了。她慣會裝柔弱,又總是在不經意間引起赫連雄的憐惜,赫連雄終於爲之傾倒。”說到此處,殷蓮的眸色越發冷鷙了,“也是,赫連雄樣樣出色,本來覺得宗子就應該他來做,赫連胤不過佔着長子的名頭罷了。如今連未來的嫂子都對他投懷送抱,他怎麼不心動?唐穎又在他面前日復一日地說我的壞話,赫連雄對我更加厭棄,終於有天拉着唐穎跑到了公公和婆婆面前,要取消和我的婚事,改娶唐穎爲妻!”
“伯母……”被心愛的未婚夫背叛,殷蓮她當時一定很痛苦,且未婚夫背叛的對象還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夏莫然心生不忍,欲勸殷蓮莫再說下去,往事已矣,何必再回憶一次,讓那些血淋淋的傷疤再痛一次呢?
殷蓮卻擺了擺手,神色中透着固執:“赫連雄對我,竟然沒有一絲的憐憫,面對我的指責,他輕蔑地看着我,問我是不是缺男人嫁,不然他已然厭棄我,還非嫁他不可,甚至囂張地說既然如此,那就讓赫連胤娶我得了,反正他娶了唐穎,就當把我補償給他大哥。”
夏莫然聽了簡直被氣笑了,赫連雄就是一個人渣,沒點倫理道德,不僅傷害了一個愛慕他的女子的心,就連自己的大哥他都如此作踐。
殷蓮似乎想象着當初赫連雄羞辱的情景,臉上浮現出發自骨子裡的恨意,繼續講道:“兄弟易妻,就是燕回民風開放,也是件大丑事,公公和婆母當然不同意,不想在宗親和長老面前丟臉,他們狠狠地斥責了赫連雄和唐穎,更是把阿母叫來領回了唐穎。阿母雖心疼女兒,可面對的始終是宗主和宗主夫人,她答應會好好管教唐穎,並允諾大婚之前禁她的足,不讓她和赫連雄再見面。可笑,阿母從頭至尾都沒有看我一眼,彷彿我就是一個陌生人。我也是她的女兒啊,而且這件事裡我纔是受害者,她連安慰都吝嗇給我。”
“唐穎哭哭啼啼地被領走了,赫連雄無法對他父母如何,卻憤怒地看着我,說會讓我後悔的。我沒有放在心上,卻在半個月後出門時被設計和跟隨的侍衛躺在了一張牀上。門外抓姦的人步步逼近,我羞憤欲死,就在此時,赫連胤出現解決了我的危機。雖然赫連雄和唐穎沒有出現,但我知道是他們兩人設計的,目的就是讓我名譽敗壞,自動求去。那一刻,我無比憎恨赫連雄,赫連胤卻問我,這樣的男人我還想不想嫁。”
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經歷過如此不堪的事,赫連敏的眼淚稀里嘩啦地流了下來,緊緊地抱着她,無聲地痛哭。
殷蓮自嘲一笑:“其實他根本不必問,這樣的混球,我殷蓮就算一輩子陪伴真神,都不會再嫁給她。”
燕回信奉真神,並沒有和尚、尼姑之類的,信奉真神的人便歸馨月壇,由聖女統一管理。
“是不是因此伯母做了馨月壇的聖女
?”夏莫然問道。
殷蓮閃動着複雜情緒的目光便看向她,點頭道:“不錯,赫連胤幫了我,我要報答他,便聽從了他的意思,做了聖女,爲他做宗主造勢。哼,赫連雄必定想不到我對他的恨,竟然能讓我放棄嫁人生子的機會,若他越過赫連胤做了宗主,我也會與他不死不休。”
接下來的事她不說,夏莫然也想得到,赫連胤雖身體羸弱,到底佔着長,只要不犯錯,宗子地位不可動搖,再加上殷家的支持,成爲宗主是必然。
“我以爲日子就會這樣不鹹不淡地過去,沒想到唐穎在成親前一天,居然跑到馨月壇把我狠狠地羞辱了一頓。”殷蓮道,眸中閃現着駭人的恨意,“原來我以爲的平淡,其中掩藏着連我都無法估量的恨意,所以赫連胤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要讓赫連雄唐穎這對狗男女日日見着我低頭喊我一聲大嫂,備受煎熬。”
“別說了,阿母別說了!”赫連敏尖叫。
叫聲嚇了殷蓮一跳,她理智漸漸回籠,抱着女兒的手臂微微顫抖,苦笑道:“敏兒,是阿母對不起你和昀兒,若不是阿母糊塗只想着報私仇,顧不上你們,又怎麼會讓唐穎有可趁之機,加害了昀兒,害得你從小吃盡了苦,還害得……”
說着澀然地頓了頓,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害得夫君英年早逝……”
有多少愛便有多少恨,殷蓮嫁給赫連胤並不是因爲愛,而是爲了報復赫連雄。燕回的長老對她十分不滿,最後能默認赫連雄奪位,可見殷蓮做得有多過分,牝雞司晨,赫連胤能全部忍了下來,想必他是愛殷蓮的,殷蓮卻沒有珍惜。
斗轉星移,物是人非,殷蓮事後是不是也十分後悔,當初爲了報復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毀了原本好好的家庭?或者說以她愛憎分明的個性,赫連雄殺夫害子之後,她沒有爲他們報仇雪恨,而是選擇避居騎龍山,過着清苦的生活,本身也是在贖罪呢?
這些問題夏莫然不敢問,因爲太過殘忍,只避重就輕地說道:“伯母不必過於自責,我聽你所講的,唐穎必定不會甘於壓制在你的下面,她慫恿赫連雄奪位勢在必行,就算你萬分小心,但老虎總會有打盹的時候,況且他們卑鄙的手段層出不窮,有些事避免不了。”
殷蓮揉了揉眉心,臉上盡是疲色,有氣無力道:“夏小姐不必安慰我,我作的孽自己知道,如今能找到昀兒,讓他們兄妹相聚,以後彼此有個照應,我已經很高興了。至於夫君,我欠了他的總要還的。”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在交代遺言。夏莫然心中一驚,就連涉世不深的赫連敏也感覺到了異樣,害怕地緊緊抱住殷蓮。
“伯母,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嗜睡症其實是一種心病?”夏莫然問道。
有些毒服下後會嗜睡,最後一睡不起,就像蟾詠,可是夏莫然曾在殷蓮的飯菜中加了解百毒的血,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嗜睡,夏莫然便認爲她不是中毒,而是在日久天長的悔恨中形成的心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