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雲城陌將軍府。
又到了寒冬臘月。這天清晨陌毅醒來的時候，感覺窗外比往日亮堂很多，穿好衣服出門的時候，發現外面落雪了。
半夜時分開始紛紛揚揚地飄雪，到了這會兒，地上已經有了一層積雪。
陌毅獨自一人吃過早飯之後，就準備去看一下夜九辰和夜清歌。如今這是他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跟孩子在一起總是能夠讓他真正放鬆下來。
還沒走到杉園的時候，陌毅就碰到了一個他不想見到的人，木長風……
木長風一手抱着木清，一手撐着一把傘，正在往杉園裡面走。
陌毅本想避開，誰知木長風懷中的木清小姑娘已經看到了陌毅，而且笑容燦爛地衝着陌毅揮手，聲音清脆地叫了一聲：“陌伯伯！”
對上那張酷似陌杉幼時的小臉，陌毅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對着木清點了點頭。
木長風的目光落在陌毅身上，然後大步朝着陌毅走了過來，在陌毅不明所以的時候，直接把懷中的女兒遞給了陌毅……
陌毅下意識地伸手接了過來，下一刻，木長風手中的傘也到了陌毅的手中，木長風扔下一句：“幫我看下清兒。”然後就不見了人影，留下陌毅和木清四目相對……小姑娘眼中帶着璀璨的笑意，陌毅微微一笑問道：“你爹這麼着急做什麼去了？”
以往木長風見到陌毅，雖然也不至於冷嘲熱諷，但是總歸沒什麼好臉色。這次竟然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一樣的寶貝女兒扔給了陌毅，陌毅總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
木清摟着陌毅的脖子，甜甜一笑說：“我孃親今天不舒服，爹爹說沒有時間照顧我們，所以把我們送來姐姐這裡。四哥跟城哥哥去打雪仗了，爹爹說太冷了不讓我去。”
聽到木清的話，陌毅神色微變，脫口而出：“你娘怎麼了？”寧玉的身體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不舒服？
木清小姑娘湊到陌毅耳邊，故作神秘地小聲說：“孃親今天早上吃不下飯，爹爹說我要有小妹妹啦！”木清話落，還歡快地拍了拍小手，“我真的好開心呀！”
陌毅的眼中瞬間染上了無盡的落寞……寧玉又有身孕了嗎？怪不得木長風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哪個男人不求多子多福呢？更何況是心愛之人生下的孩子，唯獨他陌毅，當年傻得無可救藥……
“陌伯伯，陌伯伯。”木清小姑娘叫了陌毅一聲，看陌毅還在失神，伸出溫熱的小手貼在了陌毅冰涼的臉上，驚呼了一聲，“陌伯伯，你的臉好冷呀！你快回去多穿些衣服吧！”
陌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青松院的，懷中還抱着木長風和寧玉的女兒木清。小姑娘連聲催促陌毅去換厚衣，陌毅把小姑娘放在外間讓她自己先玩一會兒，自己進了內室，打開衣櫃，看着面前的衣服，卻遲遲沒有伸手去拿……
過了一會兒，木清小姑娘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陌伯伯，你換好了嗎？換好之後可以帶清兒去後花園看雪嗎？”
陌毅伸手從衣櫃裡面拿了一件披風，然後走了出來，對着木清微微一笑說：“好了，我帶你去後花園看雪。”
“陌伯伯你真好！”木清歡快地拍着小手。
出門的時候，陌毅隨手拿了一個小暖爐過來，讓木清抱在手中，然後抱着木清出了青松院，朝着後花園而去了。
冷風吹得小姑娘的臉紅撲撲的，不過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中滿是歡欣雀躍。小孩子都是喜歡下雪的吧……陌毅在想，思緒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會兒陌杉和陌萱都還是小孩子，陌萱很喜歡下雪的天氣，陌毅知道。因爲每年冬天下雪的時候，陌毅都會不止一次抱着陌萱去後花園裡看雪中梅花，甚至還在陌萱要求之下，跟她一起堆雪人……
彷彿塵封的記憶突然甦醒，陌毅走進後花園的那一剎那，突然想起了十多年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下雪天，陌毅抱着陌萱，從後花園裡看雪歸來，迎面碰上了寧玉和陌杉……
小小的陌杉穿得很厚，還是小少年的打扮，被寧玉抱在懷中。看到陌萱手中拿着一株盛放的臘梅，陌杉轉頭就對着寧玉說了一句：“娘，我也要。”
陌毅本想把自己手中拿着的一枝梅花遞給陌杉，可是寧玉並沒有給他機會……陌毅看到寧玉對着陌杉微微點頭，然後在大雪之中，抱着陌杉飛身而起，從開得最好的一株臘梅樹上折了一枝梅花，用帕子抱着，放在了陌杉的手中……
寧玉和陌杉“母子”兩人相視一笑，而陌萱突然扔掉了自己手中的梅花，有些不高興地對陌毅說：“爹爹，爲什麼母親不抱着我飛起來去折梅花呢？母親偏心哥哥！”
陌毅當時沒有理會陌萱的話，抱着陌萱快步離開了後花園，因爲他怕看到寧玉臉上的笑容，他很清楚，下一刻寧玉面對他的時候，只會有冷漠……
陌萱說寧玉偏心，可是陌毅最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自以爲是地告訴自己，寧玉是個好女人，她不會對陌萱不好的……
事實的確如陌毅所願，寧玉對陌萱很好。陌毅是個男人，不可能一直在府裡，所以如果寧玉這個當家主母真的想要爲難陌萱的話，有一百種方法，有一千次的機會，可是從來都沒有……
從陌萱出生一直到她長大，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寧玉這個陌夫人對女兒不好，不管是外人還是府中的下人……
所有那些年寧玉對陌萱的好，如今都成爲了陌毅心中最痛苦的折磨……因爲他無法想象，寧玉在面對陌萱的時候，心中作何感想……
寧玉是何其驕傲的一個女子啊，甚至在夜國皇室面前都從來沒有低過頭。她是寧則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女兒，是所有寧國人敬仰崇拜的女戰神，而她這輩子所有的委屈，通通都是陌毅給的……
陌杉說的沒錯，陌毅就不應該在心中還有秦可情的時候去求娶寧玉，更不應該在把寧玉娶回來之後，還心心念念着秦可情……他自以爲的深情不悔，到頭來都成了一個笑話……
“陌伯伯，你不開心嗎？”木清看着陌毅有些好奇地問道，“孃親說姐姐說過，如果遇到什麼問題，認真去解決就好啦，煩惱是沒有幫助的。”
陌毅對着木清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這的確是他的女兒能說出來的話，因爲陌杉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似乎從來都不懂得憂愁爲何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看到陌杉的笑容，陌毅的心情都能明朗起來……
可是這世間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想辦法，大抵都能解決，唯獨感情一事，如何解決？
陌毅其實知道寧清揚和穆紫煙的事情，也知道他們曾經差點和離，最後還是重修於好，如今再無芥蒂。可是陌毅知道，寧清揚能找回穆紫煙，可他陌毅，卻永遠都不可能把寧玉找回來了……
“陌伯伯，你看，梅花開了！”木清小姑娘仰頭看着一支盛放的臘梅，眼睛亮晶晶地說。
陌毅伸手就要把臘梅折下來給木清，小姑娘卻搖頭阻止了陌毅：“我不要，我覺得梅花還是長在樹上最好看。”
陌毅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對着木清微微點頭說：“你說得對。”
“城哥哥！”陌毅抱着木清走着走着走到了男孩子們打雪仗的地方，木清歡快地衝着不遠處的一個小少年揮手。
少年回頭，粲然一笑，那一瞬間，陌毅彷彿看到了曾經的陌杉……下一刻，木城飛身而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然後對着陌毅伸手，示意陌毅把木清交給他。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陌毅把木清遞給了木城，木城十分輕巧地把木清背在了背上，然後對着陌毅微微點頭，飛身而起又很快離開了，木清還在木城背上回頭衝着陌毅揮了揮手……
看到木城敏捷的身影，陌毅又想起了陌杉……陌杉剛學會輕功那會兒，也是不愛走路，去哪兒都用飛的，還經常突然出現在陌毅頭頂，嚇陌毅一跳之後，很快又飛走了……這些都是陌毅記憶中爲數不多的美好，他會永遠記得……
把木清交給木城之後，陌毅就準備回青鬆院了。走着走着，腳步微頓，停在了一個關着門的院子門口。院門上方，有三個已經褪色的字，玉函院……
由不得陌毅多想什麼，一個人的聲音在附近響起：“姓陌的，又開始傷春悲秋了？”
陌毅轉頭，就看到葉堯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請我喝兩杯酒吧，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葉堯看着陌毅說。
“好。”陌毅微微點頭。
陌毅帶着葉堯去了青松院，進了房間之後，備好酒菜，兩人坐在了臨窗的位置，一擡頭就可以看到外面銀裝素裹的雪景。
這兩個男人也不陌生了，曾經因爲寧玉，葉堯在第一次見到陌毅的時候就把陌毅給氣得吐血了，之後也沒有什麼相處愉快的經歷。
如今葉堯不再像從前那樣四方遊歷，或許是年紀大了，或許是覺得去過的地方夠多了，已經在錦雲城裡住了大半年都沒出去過了。葉堯最開始住在木府，後來搬了出去，跟他的小徒弟在錦雲城新城買了一個清幽的小宅子，心情好的時候就出來轉悠轉悠，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就去祥雲樓說會兒書。每次見到葉堯，祥雲樓的掌櫃都像是見到了財神爺一般……
“陌毅，其實你現在夠可以的了。”葉堯品了一口落雪寒梅，看着陌毅脣角微勾說道。這落雪寒梅還是陌杉孝敬陌毅的，不過陌毅並不怎麼愛酒，也不介意讓葉堯喝了。
“嗯，我現在沒什麼不好。”陌毅神色淡淡地說。
“所以說呢，老天爺對你還是不錯的，不論如何，你總歸還有陌杉這個好女兒，從來都不是一個孤家寡人。”葉堯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
是啊，陌毅覺得葉堯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事實上他根本無法想象，如果不是陌杉這個女兒的話，他現在會是什麼樣，還在不在人世都是兩說……
陌毅還是第一次從葉堯的語氣中聽出一絲落寞，倒是讓他有些意外。事實上他並不討厭葉堯這個人，而在他的印象中，葉堯就是個活得很瀟灑自在的人，無牽無掛，無拘無束。
“你這是怎麼了？”陌毅看着葉堯問。
葉堯說話間已經喝了好幾杯落雪寒梅，似乎有些醉了，笑着搖搖頭說：“還不是被木長風給氣的。”話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看着陌毅說，“寧玉又有身孕了。”
“我知道。”陌毅難掩苦澀地說。
“你知道？”葉堯有些意外，“不過你早晚都會知道的。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木長風那貨……嘖嘖，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好想一巴掌呼到他臉上啊！”
陌毅對葉堯的話表示了十分的認同……
“不過其實要真說起來，我們都是輸家，我也沒比你好到哪裡去。”葉堯今天似乎真的是被木長風給刺激到了，竟然對着陌毅說起了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陌毅神色一怔，就聽到葉堯接着說：“我們都喜歡寧玉，但是隻有木長風纔是最適合寧玉的人，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陌毅……並不那麼想知道……
葉堯接着說：“因爲在木長風心中，寧玉從來都是第一位的，不管中間發生過什麼。而我，因爲自卑，這輩子都不可能真正站在寧玉身邊。而你，陌毅，其實你原本是有機會的，因爲寧玉真的喜歡過你啊……”
葉堯真的醉了，說着說着已經趴在了桌子上，口中的話語變得模糊不清。陌毅不知道葉堯還在說什麼，他也不想知道，因爲他的全副心神，都被葉堯最後那句話給震住了……
寧玉真的喜歡過你啊……陌毅舉杯一飲而盡，明明是甘醇的美酒，入口都化作了苦水……
如果再給陌毅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會擦亮眼睛，看清秦可情的真面目，絕不跟她產生任何糾葛……
如果再給陌毅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會在娶到寧玉的時候，心裡眼裡都是她，珍惜她，呵護她，做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如果再給陌毅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和寧玉的孩子，親自教導陌杉長大，再也不會有不教不養卻恨鐵不成鋼的可笑心理……
如果再給陌毅重來一次的機會，他願意付出所有……
可是陌毅很清楚，人生軌跡不可逆，他再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當天晚些時候，葉堯醒過來就走了，還帶走了沒喝完的那壇落雪寒梅。一起喝過一頓酒的兩個男人，倒像是突然有了某種默契一樣，葉堯走的時候還跟陌毅說下次再一起喝酒……
不過事實上，陌毅和葉堯之間不可能真的有什麼默契，葉堯說下次一起喝酒，也只可能會在陌毅這裡有落雪寒梅的時候纔會出現。
他們兩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葉堯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成全自己的兄弟木長風，而他自己，心甘情願遠離，就算再回來，也只會是一個默默的守護者。他其實並沒有多少不甘心，因爲從未得到過，因爲已經得到了很多……木長風的兄弟情，寧玉的友情，這些對葉堯來說都彌足珍貴。
而陌毅，被命運安排跟寧玉在一起又分開，葉堯從未得到過的東西，陌毅得到過，但得到之後再失去的痛苦，沒有人比陌毅更清楚……而葉堯得到的那些，陌毅註定是得不到了……
陌毅跟木長風是不可能真正和平共處的，更別提成爲朋友或兄弟。而陌毅和寧玉縱然有一個共同的女兒，縱然都生活在錦雲城，依舊只能形同陌路。陌毅這輩子都絕對不可能跟葉堯一樣，在寧玉面前隨意自然地說笑……
所以，葉堯看起來是個孤家寡人，事實上他並不缺少親人朋友。而陌毅，如果沒有陌杉的話，真真就是個孤家寡人了……
第二日清早，陌毅剛剛吃過早飯，陌杉就過來了。
“爹，今天我跟阿夜要帶着孩子去皇家別苑，你也一起去吧。”陌杉看着陌毅微微一笑說道。自從在皇家別苑泡過溫泉之後，夜九辰就喜歡上了那裡。這次下雪天冷，夜九辰又惦記上溫泉了。
陌毅沒有回答陌杉的問題，而是看着陌杉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問：“你娘……還好吧？”
陌杉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我娘很好啊！爹你知道了？其實有些意外，而且娘覺得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剛知道的時候還在跟木大叔生氣說不要，把木大叔給急的。”
陌毅強裝鎮定地說：“既然懷上了還是生下來吧，你娘年紀也不大。”
“爹，你又傷感了不是？”陌杉本來只是想過來邀請陌毅一起去皇家別苑，這會兒看到陌毅臉上的落寞，還有眼底的疲憊，就知道他肯定又是沒睡好，胡思亂想導致的……
“杉杉，爹是不是很沒用？”陌毅看着陌杉問道。他努力回想，卻發現自己對陌杉做的很少，一直都是陌杉這個女兒在遷就他照顧他……
“爹，我看你還是太閒了。”陌杉看着陌毅說，“收拾東西準備跟我們去皇家別苑吧，今兒就走，您外孫和您寶貝外孫女可都等着您照顧呢，別想那麼些有的沒的，真的沒什麼意思。”
陌杉真的勸過陌毅，很多次，但是最後總會發現無濟於事。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是有道理的，而陌毅這個人，重情並且容易生執念，誰勸都沒用……曾經陌毅的執念是秦可情，如今就是寧玉……兜兜轉轉二十多年，一直到現在，陌毅其實從未走出感情的陰霾，曾經是他執迷不悟，如今他不是走不出來，而是根本不想走出來……
陌杉已經放棄陌毅了。陌毅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這一點陌杉可以保證。但是陌毅的心情，她真的無能爲力了。一個每天一睜開眼就在否定自己，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無法自拔的人，跟他講什麼道理都是沒有用的。
陌杉已經走了，陌毅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皇家別苑。取衣服的時候，陌毅從衣櫃裡面翻出了一本書，《四方誌》……
他坐下來，打開那本之前被他翻看了很多次，已經有些破損的《四方誌》。這並不是寧玉看過的那本，因爲那本已經被陌杉給撕成了碎片。這本是陌毅從書店裡買來的，他刻意把它放在了衣櫃最裡面，避免自己睹物思人，如今還是又拿了起來。
翻了幾頁之後，一張薄薄的書籤掉了下去，落在了地上。陌毅俯身撿了起來，書籤上面是不知何時他親筆所書的一行字……永失所愛，悔終生……
－－－－－－題外話－－－－－－
陌毅的番外，是一開始遊遊就說要寫的，不能食言。知道不少讀者其實都不想看陌毅的番外，不過遊遊之前就說了，番外可以挑喜歡的看嘛~↖（^ω^）↗
陌毅的番外就這一章，字數也不多，正好寫到五千五百多完了，缺五百到六千，遊遊會在下章寫雲翊番外的時候補上噠~↖（^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