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此刻心裡明白,扶楚的離開對於皇后而言意味着什麼。她這樣聲嘶力竭的呼喊也令趙元心頭一振,尤其在皇后還將二十年前的往事搬出來的時候。
“朕確實是欠你們邱家的人情,但正應如此朕纔對扶楚的要求更加嚴格。他若想成大事,必要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受別人受不了的罪!”
皇后還是緊抓着趙元的衣襟不鬆手:“皇上,他是大齊國的親王,他投胎到帝王家難道是爲了受苦來的?皇上,皇室的孩子怎麼能過得還不如普通士大夫家的人?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王法?”
“你能不能明點事理!”趙元實在是忍無可忍,他怒吼道:“皇家的人就是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承受,天下就有人拱手送到你眼前了?你以爲朕的兒子是什麼,劉禪嗎?縱然朕想讓他當,你倒看看這朝堂上下哪一個可堪當諸葛孔明!”
皇后知道趙元性格溫厚隱忍,夫妻二十多年,從沒有這樣大聲吼過自己。她怔怔地鬆開了手,喃喃地說:“不就是一件該京兆尹處理的事嗎?何置於讓皇上生這麼大的氣?”
劉福全在旁看着,喉頭也是酸酸的,他知道趙元今天剛剛承受了喪子之痛,自己最愛的妃子也只剩下了半條命,而這一切都是在趙元眼皮底下發生的。
趙元一向自負,自認從來都能掌控全局,如今卻連自己最記掛的人都保護不了,這一點對他的打擊已經足夠沉重了。
皇后這裡又七扯八扯說不到點子上,讓眼前的局面更加難以控制。可是畢竟身份有別,劉福全經過皇后剛纔的斥責,已經不敢再開口,只好遠遠地,擔心地看着趙元。
“咳,咳……”趙元忽然咳嗽了起來,劉福全搶先一步走過來扶住趙元。趙元推開他,一把拽起還被皇后握在手裡的龍袍一角,邁大步走了出去。
此時天已半亮了,趙元坐在龍輦上,清晨涼薄的輕霜落在趙元明黃色的緙絲龍袍上,絲絲寒意透進身子裡,如同穿着一件玄鐵的鎧甲,堅硬,冰冷,沉重。
劉福全舉着一件鴉青色金線繡團龍兔毛褐披風走過來,想蓋到趙元身上。卻被趙元拒絕了:“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早上的寒風吹一吹何至於如此?”
快到長信宮的路口時,趙元忽然擡手指了一下東面:“去淇奧宮。”
“皇上,”劉福全在旁邊關切地說:“您一夜都沒睡了,要不先回去歇會再去看貴妃娘娘,您要爲大齊國保重龍體。”
“多嘴!”趙元眉頭輕皺地別過臉去。
劉福全不敢囉嗦,退了下去。
淇奧宮裡一片秋意蕭瑟,晨光中庭院清虛,院中的曼陀羅花憶開了幾枝,冉冉花影在牆邊微微而動。
秋風輕弄軟簾,寒雀昏昏欲睡,畫廊上幽幽無人細語,幾縷蘇合香,從柳黃色的含春羅窗紗中透了出來。
趙元讓隨從都留在外面,自己放緩腳步走進殿來。殿時的宮人正沉默地站在牆角,忽然見到皇上前來,都嚇了一跳。正要下拜,卻看到趙元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從外殿到疏螢照晚,一共有四十五步。這條路趙元走了許多遍,每一次的心情都不一樣,多數是歡欣,少數是急切,再有幾次是憂心仲仲。
只有這一次,他是痛徹心肺,不僅爲了昨夜發生的種種,更爲了那個他已無法瞭如指掌的將來。
疏螢照晚飄着淡淡的燒艾味道,允央面色青白靠在宮人懷裡喝着藥,一雙幽深的杏眼更顯大得驚人,透着冷冷的絕望。
趙元輕輕擺了擺手,宮人知趣地退了下去。他把允央攬在懷裡,用金藥匙盛了深褐色的湯藥溫柔地送到了允央的脣邊。
沒想到,允央卻把頭扭到一邊。
放下藥匙,趙元有些擔憂又有些心痛地撫着她的頭髮:“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朕傳太醫來……”
允央一把抓住趙元的手腕,有氣無力地說:“皇上,怎麼臣妾醒來身邊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他們……朕已將淇奧宮裡的人送到別處當差了。”趙元斂着神情,輕輕拍了拍允央的肩膀:“這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這些奴婢難辭其咎,已不能留了。”
“皇上您把他們送到哪裡當差?”允央握着趙元的手不肯放開:“可是懸榔府?”
趙元眉頭一皺,痛惜地說:“你的身子已經這樣了,自己好生養着就是,何苦管那些奴婢的事?他們去哪裡,朕自有主張。”
“皇上的主張,臣妾不敢過問。只是臣妾用這些人用慣了,沒了他們在身邊進進出出,臣妾只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十分寂寥。”允央低着頭,慢慢地說。
“你呀,就是太過單純,只把這些宮人當親人,可是這些人卻只把你當成爭名奪利的踏板。若是你早就留心一些,怎會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隨紈那個賤婢,如何能……”趙元本想低聲安撫她,可是不知爲什麼昨夜扶皖離去時情景,總在他腦海裡迴盪,讓他無法控制地激動與憤恨起來。
一點溫熱的觸感從趙元手背上傳來,他嘴角一抿,知道允央落淚了。
允央的落淚讓趙元感到無比內疚,以允央現在的身體情況,真的不宜在此時讓她情緒波動。他握着允央的手,感覺到一天前還是水嫩嫩的皮膚,如今有種陌生的枯萎感,像是夏天綠油油的樹葉,無妄地被罩了一層嚴霜。
趙元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腮邊,讓她的指尖埋進自己鬢角里。可是這樣親密的舉動,絲毫不能讓趙元心裡感到好受一點,他知道,今天允央和扶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替他承受的。
如果她們母子不是趙元心頭之人,以允央平時深居簡出,謙和有禮的爲人,這種天降橫禍,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在她們頭上。
可是越這麼想,趙元便越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允央此時開口了:“皇上,放他們回來吧,此事只與隨紈一人有關,他們無辜的。臣妾一向對您少有請求,這件事算是臣妾求求您,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