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晴然比前一天略早醒來,自覺好了些。試了試,玄術也並未因病退步,依然可以聽到滿院聲響。這一聽之下,卻無意中聽到端木槿在隔壁房中低聲道:“我在府院深居,也對這件事有所耳聞。可之前聽說只是一支不成器的軍隊罷了。”
應她的竟是雪親王的聲音:“那邊太過輕敵,留了太多機會,終至西方小國團團聯合起來了。根據回來的軍報,人數倒還沒到相當規模,流夏此去,當不至涉險。”
端木槿悵然道:“夏皇子雖才華冠絕於世,可終究還是個孩子……”
雪親王似乎笑了:“什麼孩子。他們早已長大了。”
有一會安靜。端木槿聲音有些遲疑:“還有一事,我覺得早晚是要講給王爺知道,求王爺聽了以後莫要……”
她猶豫良久,才又說下去:“蓮兒身體已經無礙,餘下只是修養。來日回了王城,恐怕又會有許多人提起她的婚事。王爺歷來屬意夏皇子,天下人也將蓮兒當做三皇子妃,這些阿槿都知道。但是蓮兒心裡擱着的是什麼人,還需推敲。”
雪親王說:“這是自然。”
端木槿仍只是遲疑着:“王爺,你權當我是胡思亂想吧。若她愛的是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男子,王爺可如何處置?”
半晌,雪親王應道:“我未見她與王城其他適齡子弟來往……女子不比男兒,他日夢淵傾心的哪怕是市井女子,只要品行端正也是無妨。蓮兒卻斷斷不能如此俯就。夫婿是終身仰仗之人,實在不能不考慮門楣高低。”
端木槿的囁嚅帶了不易覺察的恐懼:“可是蓮兒此次一病……”
未及說完,雪晴然已到了門前,將門慢慢推開,扶着門展顏道:“父親,槿姨。”
冬日的漠漠晨光中,她的笑顏如花般蒼白寂靜,長髮一絲一縷滑落肩頭,如同絲繡。雪親王眉梢一顫,忙起身來伸出雙手接她,就像是迎接一個蹣跚學步的稚子。雪晴然放開門框,立時腳步不穩,便也如幼兒般將手放入他手中,這才得了支撐。
三人都在暖爐邊坐下,雪晴然說:“父親,昨日朝中,可有什麼事麼?”
雪親王說:“你在這山上,遠離塵囂,何必再問那些紛擾。”
“世上與我相互牽掛的人都在塵囂中,我又怎會覺得是紛擾。”
雪親王在她頭頂發上輕撫一下,低聲說:“你可要有許久見不到流夏,是否會因此煩惱?”
端木槿指尖微微一顫,在衣料上擦出個極輕的聲響。雪晴然喃喃道:“我能見到父親和槿姨,便不會煩惱……”
雪親王略一沉默,想起此前端木槿的種種言辭閃爍,心中亦有些明白,不禁輕嘆一聲。雪晴然卻早將他心事看得通透,微笑道:“流夏絕頂聰明,便是看不到他,也知道他一定會將什麼都做好了,回來還會再說些惱人的笑話。”
雪親王難得笑了:“他此次卻是將那張百花圖看丟了,只得將功折罪,親自帶兵遠赴邊陲。”
“看丟了?”雪晴然有些驚訝,她想不出深宮之中有什麼人,能在夏皇子面前將那圖偷走。
“果然丟了,他可不就能放心出去了。”
雪晴然略微一怔,恍悟這一句輕輕鬆鬆的“丟了”多半是夏皇子的計策。一來可讓百花圖更加安全,二來外人若真信了此事,也省得再因此圖惹禍。他此時又要出征,一條“將功折罪”正是最好的掩飾。
“父親,”她又笑了,“流夏他……會帶兵打仗麼?”
雪親王頓了頓,這才說:“橫雲兵將遠比來犯的敵軍人多,他必會平安歸來。”
然那些無辜將士,想必會比跟在雪親王身後拼殺時付出更多傷亡。萬人之上的皇子固然可以平安,卻不知爲他一命要枉死多少人。雪晴然忽然想起那些爲了她死在白羽衛箭下的侍衛,不禁斂了笑容,端坐靜默。
雪親王凝神想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說:“這一兩日,我必得再返回王城,送他出發了纔好。”
雪親王再回王城時,在雪晴然再三懇求下帶了端木槿同行。翌日向晚飄起了鵝毛般漫天大雪,入夜不歇。雪晴然身邊忽然只剩下舞兒和幾個不熟識的侍女,不免有些冷清,早早便睡下了。半夜醒來,卻見舞兒仍坐在燈下出神。
這個侍女是中途買進雪王府的,因爲生得俊俏伶俐,得以到晴雪院做事。以往有阿緞在,顯不出她來。後來阿緞走了,她才突然間顯得特別出類拔萃,因而日夜侍奉在雪晴然左右。不知爲何,她似極愛這個差事,常常能將別人想不到的小處都做得妥妥帖帖。凡雪晴然微微一笑,她也眼中生出光彩來。
“舞兒……怎麼還不睡?”
侍女聞聲回頭,燈燭光照亮了她秀麗的側臉,眼神中猶帶着一絲繾綣笑意:“奴婢惶恐,擾了公主睡眠。”
雪晴然幾日來時時沉睡不起,難得有些精神,不願再睡
,便隨口問道:“舞兒,你可是比我年長?”
“是。”
“你可有喜歡的人了?”
她這一問,原是因爲看到了侍女方纔燈下出神的樣子。舞兒頓時沉默了不出聲。雪晴然輕輕一笑,笑聲中沒有絲毫天真女孩的好奇,反染了一層滄桑。“是個怎樣的人,可說與我聽聽?”
好一陣安靜,只剩窗外簌簌落雪之聲。舞兒忽然也笑了:“是個最聰明的人,他若對人好起來,真要好到天上去了。可惜這世上的人,多半他連看也不會看。”
“你呢?他可會對你另眼相待?”
“自然不會。”
她應得坦然,雪晴然因見了太多這樣的事,也並未覺得驚訝,只輕聲嘆道:“如此,以後可不知會有多苦。”
舞兒含笑道:“世上本沒有幾個人可以像公主這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奴婢什麼都不想要,只要靜下時想到世上還有這麼個人在,我還能替他做點事,就很滿足。”
雪晴然低下頭,毫無意義地撥弄着散在枕邊的一潑長髮:“雖如此,你以後終是要嫁出去,可怎樣好?”
“奴婢願一生服侍公主,不提姻緣。”
“若我一定要你嫁給別人,而你不得不嫁呢?”
片刻沉寂,暖香焚盡,畫屏清寒。舞兒笑道:“公主若要我嫁,我自然歡歡喜喜嫁出去,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但這顆心,卻是連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已事他人,還可以想着故人麼?這豈非對兩邊都不公平?”
“世間何來雙全法。”侍女淺淺一笑,“公主,可給奴婢留些顏面。”
雪晴然怔然不語,慢慢窩在被子裡不再說什麼。這時從外面傳來隱約喧譁,舞兒忙站起來,退到牀帳邊守着。她低聲說:“不用擔心,小白在院裡呢——”
話音未落,忽然變了臉色,支撐着推開被子起身,將衣服胡亂裹在身上便往外走。舞兒驚道:“公主,何事驚慌?”
雪晴然並不回答,她已借玄術聽到了院中響動緣由。
她徑直走到房門前,一把將門推開。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別院守夜隨從皆跪倒在地。門口站着一個雪人,頭頂肩上,一直到腳下靴底,全都是積雪冰凌。他在門前微弱的燈光中擡起頭,對她一笑。
“可好些了?”
雪晴然太過驚訝,只動也不動地看着他,輕聲道:“流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