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依舊是舊時形狀,輝煌而靜默。只是太久不來,雪晴然都已經忘了今天是否是上朝的日子。但既然有這麼多人到雪王府接她,想必不是。
由於蘇公子的存在,她一路都不得開口向夏皇子說起白夜和舞兒的事。她不認爲白夜留在雪王府會遇到比在皇宮更多的麻煩,但想到他是孤身一人,心裡仍然難受。
舞兒與她同坐一輛馬車,雖不曾開口,那雙俊眼裡的神色可是變化萬千。似得了赦,又像犯了錯,最終都是不安,卻又從不安的縫隙間生出葛蔓般的喜樂。別的並不稀奇,唯有那一絲壓抑的歡喜,似乎扣動了雪晴然心中一些從未念及之事。她凝神想了一會,輕聲說:“舞兒,我都算不清,我有多久沒見過御花園的茶花了。”
舞兒像是突然被驚醒,匆忙一笑道:“現在是冬天,何來花開呢?何況御花園本無茶花。”
雪晴然點了點頭:“是我……又糊塗了。”
車子一震,停了下來。隨從掀起車簾,夏皇子好聽的聲音傳到耳邊:“晴然,到了。”
雪晴然下了車,這才發覺已可遠遠看到王殿。不禁疑道:“流夏,爲何會先來這裡?”
“周焉國後定要在殿上等你。”
雪晴然愈發不解:“周焉國後爲何會突然到訪橫雲?又爲何要見我?”
這時蘇公子突然在旁開口,聲音倒有些着惱:“周焉的軍隊到訪的還更早。誰知道那女人想做什麼!她急着見你,焉知不是你暗地裡竟串通了周焉吃裡扒外。”
夏皇子終於忍不住眉心一蹙:“蘇東遼,事到如今說這些話實在太沒意思。難道周焉人站在面前時,你心中所想仍是如何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麼?”
蘇公子並不像是無言以對,但他終於選擇了沉默一揖,退下去了。夏皇子無聲地嘆了半口氣,換上了溫和神情:“周焉騎兵屢犯南方邊陲,如今橫雲缺少將才,許多事只能從長計議。我不知周焉國後意欲何爲,但她沒理由對你不利。晴然,今日起我不離你左右,若她爲難你,只管喚我。”
“喚了你,救得了一時,卻救不得一世。”雪晴然慢慢搖着頭,凝神看着他黛色的眼眸,“你已爲我做了許多爲難之事,流夏,莫說是一點委屈,就算是她打我罵我,我也願意暫且忍過。”
夏皇子頓時怔住,面上帶了一點近乎愕然的神情。雪晴然說:“已經耽擱了許多時候,我們還是快回殿上吧。”
她穿着市井中最樸素的布衣,並不合身,因而更顯得身形瘦削,頭髮只用一根玉簪挽起,面容蒼白。不知何時起,她的眼睛也染上了蓮池似的寒涼。夏皇子默默點點頭,帶着她走向遠處高階。這一路只有海水般深寂的沉默,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長。
王殿也依然是舊時王殿。雪晴然的身影方一出現,羣臣便莫不側過頭來,旋即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們驚她變得蒼白的臉頰,驚她變得纖瘦的身體,也驚她變得涼薄的眼睛。但他們最驚的還是她粗劣的衣衫。
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響,直到有個極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下玉階,直走到她面前,沉聲喚道:“雪晴然--”
雪晴然盈盈一拜,略顯臃腫的棉衣使得這個動作帶了一絲悽慘意味:“見過千霜太子。”
隨着這同樣略帶清寒的聲音響起,御座上的人突然驚得渾身顫了一下。皇帝的聲音沉沉響起:“你沒有喝那盞藥?蘇尚書--”
蘇尚書慌忙應道:“回陛下,她,她確已飲下了。”
“可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蘇尚書有些惱恨地看着雪晴然。雪晴然行至玉階前跪下,低聲說:“半夏之毒,確是飲下了。不過冰蓮池水恰有解此毒的功效,我又恰投了一回蓮池,毒便不小心解了。”
舉座皆驚。千古寒池,有誰敢自己縱身躍下?有誰從蓮池歸來還能苟活?有誰能兩度落入池中,卻至今完好地站在他們面前?
長久的寂靜中,忽然響起個清朗明亮的女子聲音:“本宮叫她來是爲聽琴,怎麼她的琴不在?”
雪晴然擡頭望去,卻先見到了笑容僵硬的羽華。她身旁坐着位中年婦人,頭戴一頂金碧輝煌的華冠,火紅的寶石在冠上鋪出個鳳尾,猶有一顆滴水般懸墜額前,與幾乎垂到肩上的耳墜一色不差。她的衣服也是華貴的暗紅,金線繚繞,極盡鋪張,卻比在場所有人都更單薄,清晰地勾勒出勻稱有致的姣好身材。那衣服樣式與雪晴然素來見到的都不同,如此天寒地凍,王殿也遠非溫暖如春,婦人的肩膀卻幾乎完全裸露在外,大片霜雪般的肌膚在紅衣映襯下愈發白得耀眼,像是全然不覺寒冷。她眼中沒有中年婦人的慈愛,只有倨傲跋扈的蔑視。
“國後容稟。”雪晴然重新低下頭,“我的琴前幾日不慎斷了弦,尚未修好,因此不曾帶來。”
周焉國後淡淡一笑,只到脣邊,未近眉眼:“那就讓蘇尚書去找一把好琴,你和
雪羽華一起,到那寒楓閣給本宮作伴。”
說罷不看任何人,擡手,起身,走人。羽華只得跟着起身,扶住她那隻丹寇妖嬈的雪白手掌。千霜分明恨得快要捏碎了手中古琴,卻只能咬住一口氣。不光是他,整個朝堂上下皆是浸透了恨色的死寂。
周焉國後行至階下,忽然擡眼看了看雪晴然,向她擺手道:“你看到你姐姐是怎麼做的了?”
羽華忍氣撫着她一隻手,不敢妄動。她的另一隻手仍舊擡在半空裡,等着雪晴然去扶。
雪晴然淡漠地看她一眼,平靜地應道:“回國後,我看到了。”
說罷仍低下頭,再不言語。
周焉後眉梢極輕微地動了一下:“然後呢?”
“恭送國後。”
空氣中傳過瞬間的凝滯,周焉後眼中出現了意外。
突然整個王殿上下所有的大臣官員一起開口道:“恭送國後!”
他們早就忍不下去,只因連皇帝都忍耐不發,也只好強壓怒氣。忽然雪晴然公然違抗周焉後,他們再也顧不上她是不是罪臣餘孽,便跟着開口了。周焉國後微微一笑:“穿得再落魄,到底還是雪慕寒的女兒。”
她慢慢放下那隻伸出的手:“如此,‘請'你隨本宮去寒楓閣。”
寒楓閣,寒冬一至,再無冶豔紅楓,只剩寂寂樓閣。
小暖爐上正燉着一碗冰糖燕窩。羽華坐在一旁,慢慢扇着火。周焉後斜倚在一張貴妃榻上,仔細地看了雪晴然很久,忽然問道:“王殿之上你連扶我一下也不肯,爲何這會要你捶腿又肯捶了?”
“王殿上我是橫雲公主,此時我是國後的晚輩。”
周焉後淡漠一笑:“有你這樣個女兒倒好。”
“父母命蹇,生了我這樣不中用的女兒。”
燕窩好了,羽華用一方帕子將半透明的瓷碗端過來,默然遞上。周焉後並未擡眼:“放着吧。”
羽華巴不得放下,退到了一旁立着不動。
周焉後凝神看着雪晴然,輕聲說:“我的女兒一生下就死了,只有個兒子……他出生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風雪,第七天子夜雪突然停了,整座城夜不點燈,雪光明如白晝。”
“好祥瑞。”
不知爲何,周焉後的面容忽然變冷了:“堂堂周焉世子,自然出生便有祥瑞。”
她慢慢擺了一下手:“時候不早了,你們去歇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