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戟碰撞的聲音傳入耳中。雪晴然睜開眼,忍住胸中沉悶的痛楚擡眼望去。
尚未看清,突然被人一把撈起來,離開了原地。她嗅到了熟悉的苦澀氣息,遂低聲喚道:“玄明……”
玄明來不及應她,翻手用刀格開一樣什麼東西。四周人聲嘈雜,雪晴然忽然清醒了,四下一看,便見到潮水般的皇陵守衛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玄明放開她,直迎着來人過去,卻在就要被無數刀劍戳穿的瞬間一晃身,頃刻翻身躍上,一邊將幾個守衛撞到後來的人羣裡,一邊已雙手揮刀割了幾人的喉嚨。隨即又回到雪晴然身邊,在她倒下之前挽住她,再向皇陵外退去。
然而畢竟追來的人越來越多,又要拖着一個全沒力氣的人,實在難以應付。雪晴然低聲說:“玄明,放下我,就讓我……和父親……”
玄明百忙之中低下頭來,匆匆說:“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
說話間又有許多人趕上來。玄明看看快到皇陵的出口了,遂從懷中取出個小小藥丸,朝着旁邊火把裡扔去。
一陣嘶嘶聲響,紫色的煙霧籠罩了一切。玄明收起刀,帶着她逃了出去。
外面,雪偏偏在這時停了。皎潔的月光灑下來,所有一切毫髮畢現。玄明尋到馬匹,即刻朝着城門方向而去,卻在這時看到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馬。
雪晴然恨道:“雪擎風!他早已……防備着……”
馬兒焦躁地打了幾轉,玄明只得調轉馬頭,仍向着王城深處而去。皇陵守衛終於穿過迷霧,緊追上來了。雪晴然玄術失控,滿耳都是人馬嘶喊聲,不禁痛苦地按住耳朵。玄明附到她耳邊,低聲說:“公主,休息一會。其他事情,交給我就好。”
雪晴然點點頭,閉上眼不看那淒冷月色。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突然止住。遠處仍傳來追兵的聲音。她睜開眼,玄明已先下了馬,再回身將她接下來,低聲說:“暫且在此躲過。”
言畢放那匹馬自己跑開,卻帶着她攀住一座高牆,順着乾枯的花枝落入院內,旋即跑進這大宅空寂黑暗的廳堂。
風雪聲再起。雪晴然遲疑地看着四周:“這裡是……雲府。”
院外喧譁聲益緊。玄明取出個火摺子點亮,火光映出了大廳壁上鏤刻的一副紛繁的流雲茶花圖。他的指尖在重重疊疊的鏤花間觸過,極快地扭轉了其中九朵茶花。一聲輕微響動,遂有一朵隱在雲中的茶花慢慢現出,徐徐綻開。
玄明取出刀,在指尖一劃,將流出的血滴到那茶花蕊中。片刻後,密佈成畫的鏤刻突然連同牆壁一起向兩邊無聲分開。他熄了火光,拉起雪晴然走了進去。
身後,畫壁重新合攏。周圍一片深重黑暗,雪晴然不由得緊挨在他身邊。玄明輕聲說:“這裡什麼都沒有,無需害怕。過了石階,有個藏身之所。如果追兵不撤,我和公主兩人,可以撐上幾天。”
雪晴然點點頭,忘了黑暗中他並不能看到。玄明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遠,外面的
喧譁聲漸漸聽不到了。這時腳下石階消失,變成了一層粉砂似的東西。玄明舒了口氣,停住腳步。
“已經到了。公主也累壞了,在此休息吧。”
說着拉她慢慢坐下,便放了手。雪晴然在這樣的黑暗中失卻最後依靠,頓時驚叫一聲,脫口道:“玄明,別丟下我--”
未等說完,自己緊緊閉了嘴。玄明沒有說話,重新握住她的手。
半晌,他輕聲說:“公主,我可能……有些撐不住,要睡一會。公主如果害怕,就叫醒我。”
雪晴然應了一聲。玄明似乎尋了半天,終於找到合適的姿勢躺下,立刻睡着了。雪晴然纔想到他是昨天才從寒毒纏身的昏睡中醒來,身體不知有多虛,今日又一人抵擋那許多守衛,能撐到現在已屬不易。不禁握着他的手,輕輕撫着着他瘦削的十指。
突然她停住,又想起他這麼累,恐怕還與羽華有關。一瞬間,羽華的歡喜聲,他的輕狂笑聲,還有許許多多令人悲恨欲狂的聲音,全都在黑暗中滑過。雪晴然指尖發顫,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無以依託的黑暗固然難以忍受,但是人總要學會獨自在黑暗中行走。
念及雪親王,她愈發悲從中來。因生怕自己會哭出聲,便緊緊咬住嘴脣,在身下那層厚不可測的粉砂上寫起字來,強迫自己不想那些痛苦。才寫了一個又停住,因她無意之間寫下的,又是身邊這人的名字。
焦灼悲楚繚繞不去。她又隱約覺得腳底沾了什麼不舒服的東西,才一脫下靴子,先前墊進去的棉絮等物便粘在襪上一併出來。果然是有什麼東西粘在上面。她無聲地嘆口氣,索性也朝着地面躺去。忽然觸到一樣東西,摸了摸,原來是玄明的火摺子掉落在身邊。
四周寂靜,她悄悄亮起一豆燈火。
眼前卻猛然間光華璀璨,七彩華光繽紛輝煌,映得人睜不開眼。她不禁掩住面孔,半晌才詫異地擡頭細看--
目之所觸,金銀珠玉如同陋巷磚石般隨意堆砌。這是個巨大密封的石室,疊砌成牆壁的卻是純金的方磚。依着牆,到處都是重重疊疊的七彩異寶。東海的鮫珠,西域的翡翠,在這間石室中都不過如塵埃般不值一看。而地上那些粉砂似的東西,原是一層厚厚的金沙,正與之前她於雪夜收到的那盒一模一樣。
雪晴然如同做夢般呆望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低下頭,看着自己手邊的金沙。這一看之下,卻見方纔那黑暗中寫下的一個玄字,下面兩個厶幾乎疊在一起,不細看,會覺得這完全是另一個字--
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數年來的許多懷疑,也都在這一刻明瞭。一切都因一個字:雲。
在這夢境般的端華金屋中,有一幅畫像鋪在正中牆上。畫上是坐着的一對夫婦,女子豔如桃李花開,男人勝若金玉雍容。他們身邊圍繞着高矮不同的五個少年,並一位絕色傾國的妙齡少女。在這幅畫的邊緣處,有個大大的缺角,正是一個人的大小,被人草率撕下。畫像上方印着小詩:旭日初陽,昶若煌煌。
昱清寰宇,暘耀青蒼。暉將至兮,且舞霓裳。惟其德馨,明也流光。
雲旭,雲昶,雲昱,雲暘,雲暉,這是畫上那些少年的名字,還有一個被悄悄撕下的,六郎雲明。
她看着那被撕掉的人影,不覺含了滿眶熱淚,透過淚光看到玄明依舊倚在一旁沉睡。他的脣角有一抹淺淡雍容的笑意,逝去的殘忍歲月在其中靜止不動。她悄悄挨近他,像是初次見到他一樣,從頭到腳打量着他。
燈火絢爛輝煌,婆娑淚眼幾乎看不清玄明的睡顏。雪晴然別過臉去,淚水簌簌落下。就在這一刻,她看到了沾滿血跡的棉絮軟布。那是她方纔在靴中觸到的異樣。她心中生了驚疑,想到自己腳上的原本是他的靴,遂將手中燈火小心放在一旁,極輕極輕地去將他腳上鞋子脫下--便看到了他的布襪上尚未乾透的血痕。那麼多血,染得布襪看不出原色,只剩一脈殷紅。
她屏住呼吸,將鞋子穿回他腳上,再也壓抑不住心中酸楚,掩面而泣。羽華明明是他的仇人,明明對他這樣不堪,他都還是寧願在她身邊,寧願與她親近。她雪晴然究竟哪裡冷情於他,哪裡要惹他惱恨到恩斷義絕?
玄明一夜未得閤眼,又受傷流血,此時睡得極沉,並未聽到她低低的泣聲。雪晴然再挨近一點,極輕,極慢,極小心地抱住他,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她強壓住哭泣聲,淚水卻如同落雨般紛紛亂下。雪擎風,雪千霜,雪羽華……他們究竟還會奪走她多少心愛的東西?
淚雨紛紛,玄明終於微有所覺,從夢中醒來,慢慢睜開眼,尚未完全清醒便溫柔地喚道:“公主……”
雪晴然想來這聲公主是在喚羽華,不禁失聲痛哭,一邊將腕上手串退下放到他手中,悲絕道:“這手串是當年雲莊主親自給我的,今日還給你!你救不出我父親,不要再徒然惹火燒身。雲明,我是冷情之人,自由你恩斷義絕!”
玄明剛一醒來便聽她說出這些話,一時完全怔住。片刻間,他明白了她的話,頓時翻身半跪在金沙中,聲音也帶了顫抖:“公主所言不錯,我是雲氏之子。可我並非因爲舊時仇怨故意不救雪王爺!雪親王不曾參與謀害雲氏,非我仇人。更何況他是你的父親,我怎會害他!”
雪晴然一隻手仍牽着他的衣襟,悲泣道:“我實在不知怎會和你走到今日地步!是我太沒用,什麼都想着指靠別人,纔會如此遭人厭棄。我早該自生自滅,我再不想着依靠別人了!你……”
泣不成聲。她多想求求他收回那句“恩斷義絕”。可世上勉強曲成之事,她已看得太多。
她慢慢放開手,絕望地低下頭,淚水模糊了眼前所有:“你回藻玉宮,我回雪王府,從此便作陌路。”
玄明眉心一蹙,脣邊的笑意盡化成了苦。費盡周折,得到的便是從此陌路,一切真像是一場惹人痛哭的笑話。不知過了多久,他失神地低下頭,聲音如同落葉被風吹落枝頭,破碎無力。
“是。”
兩人同時將頭轉向相反的兩方,各自掩飾住自己的悲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