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雲。綠柳如煙。
不過那是白天。此時天色已晚,普通百姓家家戶戶合門閉戶,苦惱着翌日口糧吃食,便是富商高官,也早早熄燈以節省體力。
“橫雲災禍連連一點都不適合給我老頭子養老。”
“那你去蘭柯,把這邊的東西都給我……”
“做你的大夢去吧。我還要給端木楊看着裡面那位哩!那沒正事的小子,他弟弟的孩子都能打麻油了,他還是個光棍哩。幸虧他老爺子已經沒了,不然氣也要被他氣死哩。”
“……少說兩句吧,糧食不多了,省點力氣也好。”
這時小屋的門被人叩響。老頭子哼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到。這時候了他不去琢磨全家的口糧,還來這呢!小小,去開門!”
小小慢慢走過去開了門,回頭道:“不是端木楊。”
“咦?那是誰--”老頭子剛一伸頭,突然向後一退,幾乎撞倒了椅子,“這不是雲映湖麼?你來做什麼?我老頭子還沒活夠,不會跟你走的!你個死鬼別來找我!”
小小說:“師父,雲映湖死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
“你懂什麼!三十年前他正是這個樣,誰不願意年輕點啊,興許死鬼也想顯擺自己年輕時的俊俏哩--”
“老人家,我不是雲映湖。”門口的年輕人向前一步,“我是花玉容的兒子。”
老頭子驚得站起來,半晌,卻又索然寡味地坐下了:“你長得一點都不像容兒,又是個男孩,沒意思。你說你要做什麼,說完了就滾。”
“我……”玄明略一想,覺得這樣更好,“我來爲人求醫。”
“那人怎麼了。”
“她素有離魂之症,現下呼吸幾乎沒有,一直不醒。”
“哦。蹊蹺啊。受了什麼刺激,得過什麼病?”
“她遇到傷心事。病沒有得過,只是……曾落過一次寒蓮池。”
“那沒救了,回去料理後事吧。”
“老人家--”
“掉了蓮池就是死路一條。”
玄明說:“我便是落過一回蓮池的人,此刻還好好站在這裡呢。”
老大夫一愣,眼珠轉了轉,忽然驚道:“她堂姐便是皇帝的女兒……你是雪羽華的侍衛!”
他看看玄明的表情,知道自己說對了,眼中立即燃起一團怒火:“你是雪王府遇難的時候爲救蓮花公主下得蓮池,因爲底子不錯,捱到三個月後才寒氣發作臥牀不起。你在宮中昏迷數日不醒,御醫束手無策。你是臘月初七前後解了寒毒醒過來的。我說的錯是不錯?!”
玄明饒是鎮靜,此時也憋不住驚訝地問出來:“你怎麼知道--”
話音未落,老頭子已經操起桌上藥杵,劈頭蓋腦地對着他掄下來:“我怎麼知道?你個該千刀萬剮的央人貨!你還問我怎麼知道?!你先告訴我,你把蓮花公主丟到哪裡去了?!你個倒黴催斷子絕孫的混賬東西--”
玄明被他又打又
罵,欲要躲閃又怕他用力過猛閃了老腰,只得用手擋着插嘴道:“老人家,晚輩着實不解……”
老頭子愈發火冒三丈,破口大罵道:“小畜生!你當自己身上寒毒是誰解的?老天爺麼?那是蓮花公主跪在我老頭子面前大哭一場求去的藥方!你那時昏迷不醒,還不知她是冒了多少危險帶進宮去餵你喝下的哩!他媽的你到頭來竟然還不知道!你你,你給我跪下!”
他說的一切都太令玄明震驚,他當真立時跪了下去。
老頭子見狀更加怒不可遏:“你個軟骨頭!叫你跪你就跪,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蓮丫頭可真是八輩子作孽瞎了眼睛,竟會爲你這樣的東西喝下失魂引!真是氣死我老頭子了!”
玄明驚得猛擡頭:“失魂引?她怎會……是爲我?”
這一句真真觸怒了老頭子,當即撲過來連踢帶踹:“你個木頭腦袋!鐵石心腸!不是爲你是爲誰!我巴巴拿瞭解藥與她,誰知一點沒用!她飲毒欲忘卻對你情意,卻天殺的在忘了之後第二次對你動了情!也不知你到底哪裡好了!”
他只顧罵,卻不知自己幾句話道出了多少辛酸往事,件件都將面前這年輕人的心戳透,從心尖上淋淋瀝瀝流出血來。
曾因爲夏皇子給她飲下失魂引而怨恨他,到頭來自己纔是讓她受折磨的禍首。
曾因爲寒氣附骨的煎熬而覺得痛苦,卻不知已辜負了她多少關懷。
那風雪寒夜裡,她一個人站在門外聽着門裡荒唐,最終也只能一個人默默離去。
在沒人知道的黑暗裡,她究竟因爲他落過多少淚?
玄明低聲道:“老人家罵得都對,我確是對不起她。我今日來,正是爲她求藥。你讓我跪多久,我就跪多久。讓我也好好體會一番……她當日心情。”
老大夫喘勻了氣,慢慢回過頭來:“等會兒,你說什麼?她又怎麼了?”
“她自雪王爺過世,終日鬱郁,時常吐血。到周焉後,我用鐘山雪蓮製藥,她略好了些,卻因我之過心傷悲涼,如從前一般不醒。許多大夫都去看了,皆言傷心太過,卻無一人能行診治。我實在沒有辦法,因此來找你老人家。”
老大夫遲疑道:“你隨她去了周焉?”
“是。”
許久的寂靜。
老大夫恨恨地呸了一口,罵道:“真便宜你了!”
“我……”玄明剛一開口,又意識到在他面前說這些毫無意義,遂轉了話頭,“老人家可是願意幫我--”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會幫你小子的忙!”老頭子暴吼一聲,“她有難,我老頭子自然要幫上一幫!你給我記住,我可不是幫你!我老頭子不會幫雲家人,就算你是容兒的兒子也不行!”
便向內室喚道:“小小,蓮花公主的病症你最明白,還是你來說說。”
又不耐煩地罵道:“你要是願意跪,回去在她面前鋪上一層碗渣子跪去!在我老頭子面前裝什麼象!回頭給她知道了,還要怪我
欺她心上人哩!”
玄明只得起來。小小抓起一把乾癟的葵花籽,邊吃邊道:“以我之見,這是傷魂之症。她的身子一直容不好那魂,兩廂疲憊。從前一遇到傷心事,魂魄總想着逃走,現因家破親亡,還有你遮遮掩掩不敢明說的那件傷心事,心生絕望,便恨不能諸魂散盡一死了之。卻又因不是自己本來的身子,難以遂願,只好拖着,不知幾時幾刻身子拖不起了,便魂飛魄喪,死了。”
小小說得極隨意,落入玄明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他瞬間白了臉色,話也說不出來。
老大夫亦有些愕然,好一會才說:“縱然沒了雪王府那個家,好歹自己已有歸宿,何至絕望?”
小小望向玄明,饒有興趣地說:“我就是推測推測。不如咱們問問她這郎君,兩人過得可美滿?不過師父,十有八九是談不上美滿啊。”
玄明無言以對。老大夫頓時又發火起來,指着他說:“她配你,從橫雲到周焉跑一個來回還要帶拐彎!你到底想怎麼樣?”
玄明說:“並非如此。老人家,是我……”
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便微微停了停。這一停之下,老頭子卻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張大了嘴巴,點頭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既是這樣,那太好辦了!你過來我給你看看,不管你什麼毛病,我老大夫一準兒醫好!保證你們以後很美滿!”
玄明呆了一呆,老頭子已經跳過來撈起他的手腕,還一反常態地拍拍他的肩膀,和聲道:“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理該趁着年輕早點治。”
小小在一旁哈哈大笑。玄明嘆口氣,抽回手來。
“她已嫁給別人了。”
霎時間一室寂然。老頭子顫抖着指向他:“你,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老子要替雲映湖打死你!你爹連千紅的當家夢冬花和寶貝郡主雪晗光都能騙到手,更不要說還有我那貌比天仙的乾女兒!你怎麼連他一成的本事都沒有!”
玄明沒心思去糾正他那混亂的價值觀,只說:“老人家,你說的對極了。但是現在蓮兒還沒醒,老人家你一定是有辦法的--”
正說話間,突然從內室傳來一聲極輕的呻\吟,像是個女子。
小小驚道:“是她醒了!”
老頭子更像是遭了個雷一般:“這麼多年都沒醒,怎麼此刻醒了來!”
便奔入內室去了。
小小眼珠一轉,笑道:“事不宜遲,這事我師父是沒轍的,還是我大發慈悲跟你走上一趟吧。走啊。”
老頭子在內室匆匆道:“他說的是!小子,你放心帶他去。若醫不好,我打死他!”
小小也不收拾東西,拽着玄明就往外走。兩人離去後,外室一片寂靜。那個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輕得幾乎聽不到。
“六……郎……”
旋即是老大夫的驚呼:“天啊,我老糊塗的居然沒想起!他也是雲映湖的孩子啊!”
他急急忙忙追出門去,玄明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