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呼號,摧折庭樹。
室內溫暖如春,卻暖不透人心涼薄。榻上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音中滿是暮色:“今天也沒有羽華的消息麼?”
“是,陛下。”
“那個姓卿的侍衛,最後什麼也沒說麼?”
“是。聽說他一口咬定自己的妻兒都和公主同時不見,並未對他言明原因。依陛下的意思,將他斬首了。”
“羽華膽小,也許只是出宮躲起來了……”皇帝長嘆一聲,“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公主,怎會知曉如何在外生活。妙音,明日再去催催派去尋找的人吧。”
“是。”
“雪流夏也沒有消息麼?”
“是。”
“這許多年來,我將他拘在深宮,不曾想他一朝遠走,還是如魚入海,再無蹤影。”皇帝停了停,“他素日裡鞍前馬後地侍奉他母妃和兄長,今次竟連他們都顧不上了。他也不怕他那兄長急火攻心,從此與他陰陽相隔麼?”
“陛下,聽聞楊皇子……確是因此事病篤。”
皇帝冷笑一聲:“幸虧如此。若鳳簫宮養出了兩個流夏那般滿腹心機的皇子,那這皇宮早就被他們拆了。”
“現在,全靠太子了。”
提到太子,皇帝重新皺起了眉。
“橫雲風雨飄搖。白夜和白禮已經匯合,王子白朝又從渠樑入侵東南。我聽說白朝所帶兵馬不多,白禮似乎要去支援,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妙音,彩玉兵符可有好好保管?”
“臣妾一直放在最穩妥的地方仔細看管。”
“眼下人心惶惶,難免有人生異心,多留神。”
“是。”妙音不慌不忙地幫他捶着背,“臣妾最近也老聽人說,江夏富饒,更是安全可靠,城中許多富戶想要逃過去呢。”
“懦夫——”皇帝搖搖頭,凝神想了一陣,“不過,移過去,倒也是個緩兵之計。”
妙音停住手,聲音中少有地出現了些歡喜的影子:“陛下是說遷都?”
皇帝猶豫片刻。
“遷都是件大事,控制不好,便會動搖了人心。眼下朝中,似乎無人能做好此事。”
妙音想了想,忽然“哦”了一聲,又迅速低下頭不說話。
“你聰慧絕頂,想到了誰就說吧。”
“臣妾不敢妄議朝政。”
皇帝發出個匆促刺耳的笑聲:“這都什麼時候了。說吧。”
妙音猶豫着說:“刑部大獄裡,還有個念丞相……”
皇帝也“哦”了一聲。念丞相從前被無中生有地扣上了“勾結雪親王”的帽子,收入獄中,但因他多年來勞苦功高,年紀也大了,便未曾問斬。他從前也做過許多難做之事,如今果然要遷都,他正是個理想的人選。
“只是……獄中艱苦,他身體還能撐住麼?”皇帝略想一想,“他不會怨恨我麼?”
妙音卻不再出聲,眼中又恢復了空蕩蕩的安靜。
“遷都?”白禮放下酒卮,露出個極度鄙夷的神情,“雪擎
風是老糊塗了麼?這種時候遷都,他嫌我們進軍太慢了吧。”
白夜默默咬着一個蝦餅,看上去並不高興。
“禮王兄,”白秀提醒道,“遷不遷都,暫時還和我們沒有太大關係。眼下橫雲的太子親自到千歲城督戰,至少千歲城裡的橫雲人士氣正高着呢。而且聽回來的人說,似乎連那個病怏怏的二皇子都奮不顧身地來了。”
“只要雪流夏沒來我就放心。”白禮不屑道,“橫雲人已如驚弓之鳥,一聽說我去支援白朝,立刻就派兵往東南去了。也不想想我有什麼理由會繞遠去支援他,吃錯藥了麼?”
這時白夜吃完了餅,擡起一雙冷眼:“須得設法調走雪千霜。”
白禮略一沉吟:“爲何?”
“他玄術特異,或恐爲患。”
在場除了他和玄明,無人見識過弦夢厲害。但人人都知曉他玄術高絕,他若覺得有所忌憚,想必那玄術當真十分可怕。帳中沉默下來。
“世子,”白秀率先開口,“雪千霜是個什麼樣的人?”
“……任性妄爲。”
白禮來此後已經知道了千霜擄走雪晴然之事,只是和衆人一樣不知她在宮中遭遇,只當是勞頓輾轉,纔會沒了孩子。饒是如此,也覺得雪千霜這人實在招人恨,遂開口道:“如此,乾脆讓雲王去刺殺了他,既解決了燃眉之急,也給他女兒報仇雪恨,不是正好麼?”
玄明一直沒說話。只有白秀由衷地讚道:“不愧是禮王兄,這麼卑鄙的手段都能立刻想到。若是雲王刺殺不成,你還可以——”
白禮說:“住口。”
然後衆人低頭思索這個提議的可行性。
片刻後,白夜說:“甘棠,去將雪羽華帶來。”
“世子,”白禮斜起桃花眼,“你什麼時候抓了雪羽華?”
“她自己來的。”
衆人再次低頭思索一個更卑鄙的計劃的可行性。白夜開始咬第二個蝦餅,看起來更加不高興。
然後甘棠匆匆闖進來,跪到白夜面前:“世子,囚室中只剩那個宮女和她的孩子,雪羽華被人放走了!”
一片死寂。所爲不是失了羽華這個籌碼,這在周焉人看來不算什麼。真正令他們沉默的是重兵把守的營中,竟會有人如此膽大妄爲。
白夜慢慢咬完手裡的餅,冷聲道:“帶進來。”
兩個守衛扭着個纖細身影進來。那人穿着周焉王宮侍衛的衣服,一把彎刀掛在腰間,紅脣皓齒,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睛。玄明先認出了此人:“奉悅?”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一陣混亂聲音。一個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小叔叔,采薇求見世子!奉悅怎麼了?爲什麼要抓起來?”
白秀向白夜一揖:“世子,奉悅是國後派來陪采薇的。采薇不懂事,我立刻帶她離開。”
說罷匆匆出去。帳中,奉悅傲然看着世子諸王,昂着頭道:“奉悅自知有罪,生死任憑世子處置。”
白禮說:“少廢話。你爲什麼要放走雪羽華?你不知道她
是誰麼?”
奉悅像是早等着他這一問,立時滔滔不絕地說道:“她雖然是雪擎風的女兒,但她是因爲喜歡雲王纔不顧一切來尋他的。難道喜歡人也是錯麼?奉悅聽人說了,她自從被關起來,每天就是呆呆看着雲王帳篷的方向。這樣可憐的人,放了她又怎樣!奉悅雖然年少,但也知道喜歡的人就在眼前卻得不到,這有多痛苦!再說,她自己也說了,早在橫雲時她和雲王已有肌膚之親,說起來還先於雲王妃呢!原本雲王就該娶她!雪晴然都嫁過一次人了,她最多隻能給雲王做個妾!”
白禮不安地動了動。其實他有一瞬間想笑。但是這個極力忍耐的笑隨着白夜的起身徹底消失在了萌芽中。
白夜走到奉悅面前,一字字地說:“你這麼清楚,那你知不知道雪羽華讓雲王渾身透溼跪在雪地裡,病得七天七夜全無知覺,是雲王妃冒死進宮救回了他?”
奉悅頓時呆住。這些事誰會知道。不禁看了玄明一眼,卻見他連看都沒往這邊看,只厭倦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青銅卮。
白夜微微側過臉,望着甘棠:“把這侍衛拖出去,打到死。”
甘棠沒有動,半晌,纔有些爲難地說:“世子,奉悅……是個女孩。”
白夜有些意外地回過頭,重新打量了奉悅一番。整個周焉,就只有他和雪晴然兩人從頭到尾沒看出人家是女孩。白禮偷偷咬了一下嘴脣,總算沒笑出來。
奉悅仍低聲嘟囔道:“反正她就是不好……”
白夜毫無預兆地提起腳,白禮明白過來想要阻攔時,奉悅整個人已經被踢得凌空撞出帳去。她甚至連一聲都未曾喚出。帳外響起采薇的驚叫聲:“奉悅!奉悅——”
同時響起的是個略帶清寒的聲音:“雪晴然求見世子諸王。”
她走進來,從頭到腳都是病弱的顏色,懷裡的古琴像是隨時會落下。玄明已經上前扶住她,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雪晴然說:“雪千霜的弦夢異術,只有我可以拆解。”
白夜抿了一下嘴脣。他自然早想到了她,但他寧願無人提起。
“你身體還沒有好,靜養爲上。”玄明接過她懷裡的琴,“雪千霜一己之力,終不能抵擋千軍萬馬。只要千歲城破,他縱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無法挽回敗局。”
“雲王,”白秀首先發問,“你是要周焉將士以命相耗麼?”
玄明略一搖頭。
“千歲城易守難攻,除此以外,又有什麼辦法能耗到城破?你有辦法麼?”
“燒城。”
帳中再次陷入沉寂。燒城固然是個十分穩妥保險的辦法,但千歲城中萬戶千家鱗次櫛比,一旦控制不了火勢,整座城池將會成爲人間煉獄。千歲城累世的富饒,也將在這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這樣的罪孽,即便是周焉也無法揹負。
“雲明,”白禮站起身,“你確定你女兒需要這麼多人陪葬?。”
“千歲城是雲氏先祖親自設計督建送給雪氏。”玄明沒有看他,“該怎麼燒,我很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