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帝雪擎風因驚悸而歿。
因社稷危亡,羣臣緊急商定後匆匆爲他定了個“德”的諡號,旋即一致決定推遲葬儀,立刻請新帝即位。因太子“行蹤不定”,三皇子下落不明,四皇子年幼無知,便匆忙將二皇子推上了皇位。
爲二皇子提名併力排衆議的主力,正是新近沉冤昭雪的念丞相。
“念某已經老了……”鬚髮全白的念丞相眼中全無昔年與雪親王鬥智鬥勇時的神采,三年冤獄,他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已沒有,“我一生爲橫雲傾盡所有,如今新帝即位後,便辭官回鄉。小兒不孝,拋下我遠走,我還有什麼好指望……只是爲國盡最後餘力罷了。楊皇子固然病弱,但先帝駕崩之時,只有他奉孝御前。我在獄中常常盼着顏兒來看望,可他從未來過。爲父的將死,沒有什麼比兒子的陪伴更要緊。單憑這一點,楊皇子必定是陛下屬意之人。”
此時蘇尚書因侄女寧皇妃淪落冷宮,獨子蘇東遼又意外橫死,並不在朝中,朝堂上下再無人能鼎力反對勞苦功高的念丞相。於是,在雪擎風屍骨未寒之時,雪輕楊登基的禮樂已經蓋過了靈堂前的哭聲。而他登基之時,正是雪晴然踏入千歲城後第七日。
“再過幾天,流夏就要回來了。”雪輕楊望着窗外落雪,聽着鐘鼓餘音。他的眼中依舊有一層掩蓋一切的淡薄寒涼。
雪晴然沒有應聲,只靜靜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她有一點茫然。當日看到楊皇子刻在青玉碎片上的字,她心中好歡喜,以爲他竟真的是她嫡親的哥哥。沒想到又是一場鏡花水月。
雪輕楊低下頭,一隻手搭在她頭上。這許多年過去,他眼中的她還是一個小小女孩。他含笑道:“若流夏當初能娶到你,我當不至走到今天。我太爲他不平,也太爲他惋惜。今日我只想再問你,晴然,你可否……給流夏一次機會?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個。”
雪晴然搖搖頭:“楊皇兄,我已是別人的妻……”
雪輕楊溫和地微笑了:“我贖你回來,搶你回來,賴你回來。若是我想,我可有一千種辦法將你接回橫雲。”
雪晴然再次搖搖頭,不知爲何眼中慢慢蓄了許多淚水,一說話,便跟着滾落下來:“那夜我將雪擎風拉到城牆上,在我父親慘死的地方報了仇。我已經做了要做的,楊皇兄,讓我走吧。我不想等流夏回來。”
“爲何?”
“玄明,他已經等了我很久。”
“他本叫雲明,是水月茶莊的
最後傳人,少年時在你身邊做侍衛,卻被羽華奪了去。他在後宮中哄得人人都愛,卻隨你去了周焉做親王。你急於報父仇,便嫁給了他。對不對?”
雪晴然聽他說得如此詳盡,不禁含着淚笑了起來:“我嫁他並非是爲復仇。他爲救我,命也舍了不知多少次。若看不到他的笑臉,我不知怎樣活下去。楊皇兄,我身體不好,可能活不到那麼長久,我想抓緊所有時間,和他白頭到老。”
許久,雪輕楊將手從她頭頂移開,扭頭望着窗外,輕嘆了一聲。
“流夏,真是個沒福的孩子。”
雪晴然慢慢拔下頭上的玉簪:“流夏會遇到比我更溫柔待他的人。這玉簪我戴了許多年,到頭來卻保不住,被端木蕖珊狠心折斷。楊皇兄,你看上面的金箔,是玄明將它修好了還給我的。”
雪輕楊接過那支簪,細細端詳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好,我放你走。只是這最後一天,讓他在皇宮外再等你一次,最後等一次,好麼?我想與你一起去朝中看看。就像尋常百姓家的親兄妹過家家一樣,我是皇帝,你是長公主。”
雪晴然想了想,輕輕點了下頭。
早朝時間已到,兩人一同到了王殿上。禮官打開新帝的第一封詔書,微微怔了怔,還是向着整個王殿高聲讀了出來。
“……寧妃蘇氏與文淑公主羽華,陰狠歹毒,輕賤人命,合謀毒害雲凰長公主,多次讒害三皇子流夏,多次派人行刺聖上並蓮花公主,罪行滔天,令人髮指,即刻削去皇妃及公主之位,剔出族譜,永世不得錄入。賜蘇氏重蓮散魂飲,並尚書蘇粵,誅滅九族。因雪羽華叛逃,現以千金通緝,再施刑罰……欽此。”
他又打開第二份詔書:“……先雪親王慕寒,因奸佞挑撥,含冤而歿。即日起,定紫篁山爲雪親王陵。蓮花公主仍爲橫雲長公主,先雪親王遺孤夢淵,無論生死,即刻召回封王……橫雲危亡,着先皇三子雪流夏爲新雪親王,賜雪王府,賜雪王兵符。先雪親王舊部受千霜皇太后冤獄牽連者,盡復舊職,即刻保衛橫雲,凡犯我國威者,必當誅盡。欽此。”
雪晴然默默地聽着這些令人心驚肉跳的字句,覺得一切如同潮水般正從頭頂上空急速退去。雪輕楊穿着那件沾滿無形血腥的華服,端坐於高階之上。這壓抑了許多年的生死血淚,今日終於如塵埃般落定。他終於爲雙生的弟妹報仇,讓一切負了他們的人不得好死。他也終於將自己的心意說出,在春日的豔陽中,在整個橫雲面
前,痛悼他一生景仰的叔父。
曾經桑田滄海,從此過眼雲煙。
所有朝臣都起身向着殿上人跪拜,高呼萬歲。當一切重新歸復安靜後,雪晴然起身走下玉階,朝着雪輕楊一拜。
“吾皇萬壽無疆。”她輕聲說,“晴然走了……哥哥保重。”
雪輕楊露出一個淺得幾乎看不出的笑:“若有人欺負長公主,雖遠必誅。”
雪晴然再拜一次,起身向殿外退去。
就在此時,突然從殿門外傳來一陣喧譁。同時響起的是千霜怒極的聲音:“雪輕楊,你將父皇怎麼了!”
羣臣震驚。
彷彿是一個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突然被提早戳穿,每個人心中都傳出了驚恐的聲音。千霜的青色長袍遍染風塵,眼中滿是怒色。
“我母后將和我之間的弦夢移植到了父皇身上,他是怎麼死的,我感同身受!”他看着御座上的雪輕楊,指尖撫上琴絃,“你的動作好快呵,我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你還是已經穿上人皮了。雪輕楊,你假稱病重帶着雪晴然回來,原來就是爲了瞞過我弒父奪位!你可有多歹毒,能一劍砍下自己父親的頭顱!要不要打開棺槨,給天下人看看父皇是如何慘死的!”
雪輕楊微微一笑,聲音如同雪花輕緩墜落:“天下人?天下人在擔心饑饉,擔心雪災,擔心國破城亡,唯獨沒人擔心你這些矯情。你想用弦夢弒君麼?如此風雨飄搖之際,整個橫雲都會成爲朕的陪葬。”
“橫雲需要一位比父皇更賢明的君主,但不該是你。”千霜切齒道,“弒父罪人,罪當九死。”
琴聲驟起,雪晴然同時奔上玉階,擋在雪輕楊的御座前。一切只在瞬間,千霜來不及散去弦夢,立時收手。瘦削手指不期然在琴絃上劃過,留下一串血珠。所有的弦夢立時扭曲翻卷,眨眼成作血的顏色,朝着雪晴然鋪天蓋地的落下。
“晴然——!!”
九霄環佩琴砰然落地,王殿上下一片寂靜,只剩下千霜和輕楊呼喚她名字的恍惚餘音。雪晴然全身被看不見的弦夢纏繞,脣角和指尖同時溢出鮮血。那血一滴滴墜落到白玉鋪就的地上,如同豔絕的桃花在雪中點點綻開。他們約好的,他和幼年夥伴在蘭柯種下的桃花。
皇宮外,玄明倚在車邊,正將那條硃紅的絲繩翻作一朵蓮花。突然一聲輕響,大雪山中千年冰蠶絲編就的絲繩猛地崩斷,繞指紅線從他指尖倏然滑落,無聲地落在滿地皚皚白雪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