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邊早已聚滿了人,多是和雪晴然同輩或年紀相仿的各府親眷。因爲人多,雪王府早在幾天前就已在周圍搭建起一些暖閣,園中亭子也都上了槅扇,燃起火爐。雪晴然近來心中鬱郁,只一徑去尋燕歌和平郡王。
及至尋到了,卻又有些後悔。因燕歌正在追問旁人君顏面上傷痕如何得來,並賭咒要央夏皇子將那人收入天牢。雖然那傷怎麼也算不得是雪晴然劃出來的,但聽人說起時,她心中自是難受,便想借故離開。
燕歌卻又想起她與君顏羽華三人的尷尬,忙換了話題道:“晴然姐姐今天這件衣服真好看,可是三皇兄叫人做的麼?”
雪晴然一呆,不明白怎麼她穿了件好衣服就要是夏皇子給的。就聽平郡王說:“又關夏皇子何事了。你晴然姐姐家難道做不出這樣的衣服麼?”
她有些意外地側過臉,卻見平郡王正露出個微笑。原來正是看出了她心思,有意替她解圍。
燕歌卻沒看出來,辯白道:“雖如此,晴然姐姐一貫穿戴樸素,哪次穿戴的貴重時不是三皇兄的主意?”
雪晴然心中一想,居然真是這樣,頓時啞然。她之前從端木槿手裡接過身上這件衣服時,並不曾想過它的來處,此時方低頭細看,頓覺那衣袖上的繡法樣式,越看越像宮中出來的。
燕歌忽然悵悵嘆了口氣,輕聲道:“這橫雲的好男人,怎麼不是我叔父,便是我兄弟,要不就是我姐夫……”
她說得極認真,但周圍人莫不笑了,笑聲將她的最後一句囁嚅完全蓋住。“我也希望……不是他的親妹妹……”
由於是日到訪者實在太多,雪晴然不到半天已不堪於無意義的寒暄客套,終於找個機會跑到了離蓮池最遠的一間暖閣。
這間閣子靜悄悄的,她走入暖閣,卻見有個人已經立在窗前看雪景。聽到她進來,那人輕快地轉身,黛色眼眸和身上的華服相映生輝。
“晴然,怎麼沒去和郡主小姐們玩呢?”
雪晴然沒有看他,只敷衍一笑,便在一張貴妃榻上坐下,慢慢閉上眼睛:“我已經老了,不愛和那些小姑娘一起坐着了。”
夏皇子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飄來一陣熟悉的暖香,一塊點心湊到她嘴邊來。
“……你隨身帶着桂花糕麼?”她沒有睜眼,但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就着他手中吃了點心。
“玄明見過你了?”
雪晴然心中
一凜,玄明身爲皇宮侍衛,私自離開職位便是死罪。若是給人看到那天的情形,怕連死罪都還是輕的。她仍然閉着眼睛沒有應聲,卻覺得有冷汗滲了出來。
夏皇子笑道:“我記得,我和念君顏都不在的時候,你做生日還是玄明當哥哥的吧?只是多年過去,宮中人都忘了這一折就是。你和他名爲主僕,實爲摯友。如今種種,他怎會坐視。”
雪晴然淺聲一笑:“你這個壞人,你又想欺負他麼……”
夏皇子說:“他只是個普通侍衛,盡職盡責,做事又好,我爲什麼要欺負他?”
雪晴然沒有說話,迎面又是一縷溫暖的桂花香。她停了一會以示不滿,但最後還是妥協去接點心了。
不料接這點心的時候,突然觸到了另一種溫暖,令她駭然僵住。她睜開眼,看到夏皇子的黛色眼睛正在寸許遠的地方瞬也不瞬地看着她。那點心是他銜在口中遞過來的。
她本能地想要向後躲,夏皇子卻早已將半塊點心嚥下,將剩下的半塊連同她的薄脣一併奪了去。
“……流夏……胡鬧……”
口中半塊桂花糕噎得人連聲音都發不出,嚥下去更不可能。雪晴然本能地想掙脫開,卻雙手都被他撈住了不放。滿耳都是衣料摩擦的聲音和狂亂的心跳,不知究竟屬於誰。
就在此時,一個非常輕柔的腳步聲迅速走進,並在暖閣的珠簾被掀起的瞬間戛然而止。那是她熟悉的腳步,雪晴然不由得睜大眼睛,眼角餘光立時瞥到門口那人,一身白衣勝雪刺痛人心。
夏皇子黛色的眸子向門口溜了一遭,突然抱住她,傾倒在貴妃榻上。混亂中,沉重的蓮花大袖倏然滑下肩頭,兩人的黑髮凌亂交織,襯出一片眩目雪色。在門口的人看來,這無疑是一副非常風流香豔又證據確鑿的場面。
一聲脆響,是君顏扯斷了珠簾上的垂絲。那一串水晶細珠,如同淚水般落在地上四處飛濺。
夏皇子漫不經心地擡起頭,看着君顏一笑:“你還想看到什麼時候?之後的不能讓你看。”
君顏的聲音裡是抑制不住的顫抖:“皇子……你是她堂兄……”
話音未落,早有一個玉盞落在他腳邊,立時跌得粉身碎骨。夏皇子挑起眼角怒道:“一個姓氏而已,有什麼了不得!我要與她怎樣,輪不到你開口!”
雪晴然不做聲,心中不知爲何隱隱有一絲期望,因她分明聽到君顏那不均勻的呼
吸聲中壓抑的憤怒。可是他終於低下頭,用和平時無異的溫和聲音說道:“皇子說的是。無意冒犯皇子,萬望恕罪。”
言畢,轉身就走。那一轉身,亦斷卻了雪晴然心中最後一絲未斷之念。
片刻安靜,夏皇子回過頭來,附在她耳邊道:“這等懦弱之人,不值得你牽掛。不要再想他,跟了我去吧。我將橫雲江山與你作聘,像我父皇對千霜皇后一般——”
雪晴然伸手掩住他的嘴,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懼:“流夏,我和你……難道不是……兄妹?”
“我是父皇的兒子,你是雪皇叔的女兒,此事天下皆知。”夏皇子握起她那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脣上:“你是在怕什麼?”
雪晴然再也忍不住,低聲道:“流夏,你莫責怪我不敬。我親眼見到信皇妃畫上的人……”
夏皇子微微一怔,忽然將臉扭向一邊,笑了。好一會才重新低頭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什麼非常可笑的東西。
“流夏——!”
“我父皇每天行蹤,宮中都有專人記錄。什麼時候和哪位皇妃親近過,也都記得清清楚楚。雪晴然,可要我去取了冊子來,給你看看哪一天哪一刻有了我和雲凰?”
雪晴然頓時呆住。夏皇子將臉埋在她頸窩處,笑得花枝亂顫:“我到今日才明白……這麼多年都在懷疑此事,真是難爲你了。又不能去問,想必憋得很難受吧?”
雪晴然惱羞成怒,一把推開他,撐起身來,邊拉好衣袖邊恨道:“你只會這樣取笑我,以後離我遠一點!我是錯了,我根本不該把你當兄長!還是平郡王人最好,兄長當是他那般,我要去找他!”
夏皇子呆了呆,忽然心思一轉,不禁又笑了:“晴然,你若真當我是你兄長,方纔心跳得那麼快,又是何道理?”
雪晴然愣了半天,臉上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最終突然面露忿恨:“我這就去告訴我父親,說你欺負我!”
話音未落,一巴掌刮在夏皇子臉上,轉身跑出了暖閣。
夏皇子跳着腳奔到鏡子前面,一邊抽着冷氣一邊揉着自己微微發紅的臉頰,咬牙切齒地笑道:“這瘋丫頭,當真娶不得。”
閣子裡安安靜靜。他的指尖不知不覺從頰上滑到脣間,就此停住了。她喜樂的樣子,驚慌的樣子,悲傷的樣子,嗔怒的樣子,羞赧的樣子,皆如珠串在眼前流轉而過。
“果然還是……娶了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