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見嘈雜的邊境大廳此時是安靜得針落可聞,只看一人拿着一把普通的家用剪刀比劃來比劃去,不久後腦袋上就見汗了,急得就差抓耳撓腮了。無奈手中的三千煩惱絲秀長而柔軟,讓他不忍下爪,也無從去修。唉,他臣破君自認研究過天文地理,可這些卻是連邊都沒沾過,想都沒想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這樣僵持着也不是辦法。再次橫豎估量了會兒,方纔還聽之任之的白龍終於受不了了,畢竟腦袋被人反覆扭轉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一把奪下剪刀,咔嚓一下削去了大半劉海,乾脆利落——“這樣可以了嗎。”白龍問,拖沓着她特有的長音不帶疑問地問道。
“可……以。”被嚇傻了的破君木然地點點頭,又搖頭。“再短些吧,還是有些擋眼睛,對視力不好,喜歡長髮的話後面就不用剪了。”
“不剪了。”白龍堅決地拒絕了,讓人不禁鬱悶她之前爲什麼要問。
“那就這樣吧。”破君聳肩,看着露出大半張臉的白龍心中輕鬆了不少。這丫頭根本不存在什麼先天不足後天可補的問題,整個一拍恐怖片的絕佳素材……破君嘆口氣,順手將掛在衣領上的眼鏡戴上,一條歪斜乾脆的裂縫立刻佔據了視線。
“喂,你還沒賠我眼鏡呢!”
“還說這個?”小林佯怒道,“幾百年都不見你戴一回,這會兒清閒了就找事呢?”
破君嘟囔了聲,老大不情願地把眼鏡掛回領口。不過事實上,小林說得對,這眼鏡是沒多大用處,總是呆在這個本不屬於它的地方。因爲在眼鏡行買架子的頭一天破君就把配套的盒子弄丟了。反正有沒有都無所謂,再說了,那玩意也不是很方便攜帶,兜裡揣不下。
“咳。”
在一旁似乎是有點看傻眼了的藏人終於回過神來,吱了聲。連帶雲母在內,四人都安靜地看着他。
“週一,週二,週三,這三天是來新人的日子。”藏人說道,“週六發佈主題,週日進入樂園,希望各位做好準備……”
“如果不進去會怎樣呢?”雲母剛問出口就閉上了嘴,只是說出去的話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不進去……”藏人重複道,兀自地點點頭,像是在慎重地衡量這個問題的分量。可原本能簡單回答的問題卻被他答非所問地略過了。“正午開啓樂園的大門,從那裡進入。在所有人完成任務後纔可以出來,另外……”
“不進去的話?”小林問,刻意將聲音提了起來,不打算讓他矇混過關。
“不進去的結果不是明擺着麼?”藏人反問道。
破君冷靜地看着那雙總是飽含着笑意的丹鳳眼,依舊亮得驚人,清如止水。但這回,卻透出了冰冷,一種幾近孤高寂寞的冰冷。這種突如其來的變異,應該僅是在有人沒眼色時纔會出現吧?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反正,既然他不想回答,那麼就自己來想吧。進不去,無非就是——生與死。
一個人類恆久不變的話題。古有治世帝王,現有行醫智者,無一不進行千萬般考慮來延長這種自然現象。無奈事實就是如此,再恆久的現世也是過眼雲煙,只消一瞬便會一忘皆空。塵歸塵,土歸土,生命不帶一絲雜物地現於世上,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他們將孤身返回。但是,到了那時,即使是面對來處,面對故鄉,又有多少人會高高興興踏上歸途?
想太多了,好矯情,還離題了。
“反正都無所謂……”破君輕聲喃喃,將手攥成了拳頭。
“不進去的話,說明上說得挺清楚的。”白色的樂園邊境大廳中,藏人掛着笑容說道。
“想都不用想,肯定會掛掉吧?”小林猜測道,“既然這是系統的規定,那破壞規則的代價肯定很嚴重。”
“也許吧,但在下覺得不是。”藏人模糊地否定了,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接過了剛纔的話。這次,沒有人再想着打斷他了。“另外,即便是提前完成任務,也無法單獨回來,所以集體行動是必要的。”
“集體行動?”雲母輕聲重複道,語氣透出足足的不解。
“沒錯,就是大家要結伴同行。”
“那這就不單單是鄰居了。”破君坦言。“在邊境是鄰居,在樂園裡的日常生活卻也在一起,那就和一個房檐下的……家人差不多了吧。”
“可以這麼說。”藏人滿意地笑道,“而且只要一個人不願意回來,那其他人也會滯留在那個樂園。在下不想讓這種事發生,所以……”
“所以團結就是力量。”小林說,似乎反倒對打岔樂在其中,當然實則是爲了阻止他預料到的詞眼。“統一安排就好了,這樣比較好管理。你來當領頭人,我沒異議。”
“我也贊成。”破君舉起雙手,與其說是表態倒更像是投降。
“到時候再說吧。”藏人擺了下手,制止了接下來的起鬨。
“我還以爲你就是……”雲母一臉迷茫地說,“這裡沒有、沒有一個……”
“沒有。”藏人肯定道,轉過話頭。“其實在下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什麼事?”
“破君,你總是叫林萬歲爺……是吧,就像你們說的,你們是親戚?從以前就認識……來這裡之前?”藏人問,隨後欲言又止,可終歸只是停頓了一下,等待回答。
“當然。雖然沒血緣。”破君疑惑地看着小林,後者同樣。
“這樣的巧合有點不現實啊。”藏人笑着說道,“你應該已經發現了,這裡的新人都是出現在大廳的角落裡,在下還從未見過有人從外面進來。”
“嗯,是很奇怪。”破君老實地說道,“而且來處各不相同,對吧?沒有一開始就認識的,更沒有一起過來的。就好像……我是個非法偷渡者,是這樣吧?”
“如果是非法,大概就不會得到居住證了。”藏人輕輕搖了搖頭,又立刻放棄了追根究底,好像他的目的旨在岔開剛纔的話題。“沒關係,反正你現在不也好好的麼?”
“是啊,確實沒缺胳膊少腿。”破君哭笑不得地說,誠心誠意地慶幸身體還是完整的。
怎麼樣都好,畢竟來到邊境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古怪了。穿在身上的舊衣服,壓在屁股底的木頭椅子,手中藍色細格的方巾,盤裡吃剩一半的芝士堡,凡是這邊境能夠移動的一切,都只消一聲Back便可化作薄薄的卡片……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議了。
“每個星期都會來很多人?”雲母問道,擰着眉頭,依舊緊張地盯着面前的觸摸屏。
“週一至週三,中午前。多則七八人,少則一兩人。”藏人簡短地說,臉上鮮明地顯示着現在有多無聊。而他面前翻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屏幕所顯示的幫助部分,正對着衆人講述着這個世界之所以被稱做樂園的原因之一——居住權。
緩慢翻頁的洋洋灑灑近萬字,其實總結起來的大意也就是一段話:邊境的每位居民都有一次變更居住權的機會。即每次任務完結後,不論任務成功與否,都可選擇是否要永久性地留在當前主題樂園中。而變更居住地後,邊境人就會跟隨主題內的時間迴歸到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相當於獲得新生命。但居住權依然屬於邊境的居民在主題內的時間,是靜止不前的,也就是說……如果願意,或許還可以在樂園裡長生不老的活下去。
真是荒唐得不一般。破君隻手託扶着下巴,另手不停地敲打小鍵盤上的方向鍵,越看越迷糊。所謂樂園,所謂邊境,到底是什麼?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至少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們已不在原來的世界了——又是廢話。
“果然有些草率了……”破君嘟囔道。
“這可不像是大天才會說出來的話。”小林擺弄着手中的卡片,不時地切換它們的狀態玩。
“站着說話不腰疼。”破君無奈道,“本天才就算再狂妄也多少有點自知之明,你說那妖魔鬼怪的要是真出來了,拍死我還不就是一巴掌一眨眼的工夫?”
“是啊,到時候眼淚鼻涕哈喇子全都會噴出來,腦漿也要塗一地,什麼腸子肚子的……”
“去你的。”破君笑罵道,順手把杯子砸過去,卻忘了是卡片形態。
“也不盡全是那些漫畫嘛。”藏人半是安慰地說,“也有純愛的少女漫畫或是休閒遊戲……不過很無聊就是了,任務也很無聊。”
“少女漫畫?”小林略帶不解地問。
“嗯,如果是戀愛型的,系統或許會給你們安排個女朋友吧。”藏人輕笑道,不無哄騙的嫌疑。“還有未婚妻什麼的,那種任務也很麻煩,逼着人去追完全不認識的女孩子……”
“這還不錯。”小林一擊掌,看樣子很是期待,畢竟英雄本色啊!
“拉倒吧,完全不認識,誰喜歡誰啊?典型的逢場作戲。”破君口中雖然不屑,但心中不禁暗暗地鬆了口氣。如果每回都是這種無害的主題,那還……算了,那就太無聊了,真矛盾,至少也得是奇幻的。
“玩累了,就找個老婆,老實地過活,然後生兒育女,這樣也不錯。”藏人說,從用詞到語氣都老氣橫秋的嚇人。
“我纔不要哩,誰知道那些所謂的老婆都是什麼。”破君吐了下舌頭,說,“你想啊,這要全是外星生物,或異世界物種,半夜起來發現身邊的美嬌娥其實是個八爪章魚會是什麼感覺……”
“少說兩句吧。”小林誇張地搓着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還有啊,這要真是個虛擬遊戲。”破君纔不管他,繼續說道,“一早上起來周圍全是亂碼……不對,這就有點太不靠譜了。”
“知道就行。”小林無奈地笑道,“平日裡也沒什麼事幹?”
“一般是這樣。”藏人一副認命的樣子。“看看兌換系統,有時會更新些東西,然後再準備下必需品。這樣下來六天時間也不算長,習慣就好了。”
“樂園啊樂園……”破君舉頭望天,倍感疲倦。“我先回房了,有點沒睡醒。”說話間,破君以顯示屏爲掩護,打着只有小林看得懂的手勢。
“這病秧子真麻煩,我去看看他,別在這給倒下了……”
順手將卡片書攤在桌上,房間系統也大開着,破君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明顯是手寫的花體英文字母PS刻在每頁說明的右下角,而卡片書頁角如同烙印般凹陷下去的字母卻只有一個S,但是寫法相同,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呢……PlayStation?
“你發現了沒?”小林剛進門,破君便看也不帶看地問道。
“發現PS了,這個S倒沒仔細看過。”
“先不管PlayStation。如果這是姓名簡寫或首字母,那這地方就不止是一個人創造出來的吧。”破君合上眼睛,疲倦感依舊未減半分。“你說咱人類就是厲害啊?這鬼地方都能造出來……英語不是宇宙通用語吧?真希望別哪一天一覺沒醒來就不明不白的去見馬克思了。”
“誰知道呢,我倒覺得這地方……”小林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破君有些煩悶地說。
“沒什麼。”小林別過頭,撥弄着書頁。“如果進一次樂園,你能知道多少?”
“百分之十。”破君肯定地說,“如果完全超過理解範圍,百分之十。如果一部分在預料之中,三十。”
“你變態啊……”
“請說這是高杆。”
“你可真高杆。”小林帶着誇張的驚歎笑道,“這地方本身就超過理解範圍了,不過百分之十還是少了點。”
“知足吧,如果不等我全弄明白就掛在裡面了,你就趕緊想辦法離開這兒。”破君輕巧地說。
“掛不了的。”小林比他更加肯定。
“是嘛?”破君不禁露出柔和地微笑,隨即又憂心忡忡地一聲輕嘆。“行了,你甭操心了。”破君說着,掩口打了個天大的哈欠。“真是庸人自擾啊,害我昨個都沒睡好。”
“誰害的啊……”小林一陣無語。
“沒誰。”破君生硬地說,“吃好,玩好,睡好,還有什麼好……反正大家好纔是真的好。好了,我要好好睡會兒了。”
“……嗯,那你先睡吧。”
聽到門被合上的聲音,破君的笑容消失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爲絕對是在玩火。可是,他不能把自己的命運,林君的命運真的全權交給那個不見端倪的樂園或這個莫名其妙的邊境,以及兩位藏形匿影的好前輩。即使這場不知何時才能到頭的探索將害了他,以及,所有人。所有……
“總之,綜合以上,擔當解說員即可以獲得一百分,很輕鬆的。”小林踱回大廳,正逢藏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是說,心中不禁多了些無法言喻的感慨。很輕鬆?因人而異?
“是這樣,可是我覺得……”雲母依舊雙眼迷茫。“我還有很多還沒搞明白,這樣是不是……”
“沒關係。”小林給了她一個頗爲安心地笑容,說,“就像我給你那麼說也成,我不也是昨天才來的麼?”
“這樣……”
“那麼下來就是選道具了,那些免費額不用的話等回來就沒了。”藏人說,轉手撥弄鍵盤。“建議每類各選一樣,至少……”
“讓他們自己選就好了。”白龍有氣無力地說,毫不掩飾臉上的厭倦。
“……好吧。”藏人頓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反正無能的人,死掉也無所謂。”白龍的語氣輕描淡寫,好像談論的只是一般天氣。
“也不能這麼說。”藏人輕笑着搖了搖頭,看了眼雲母,這一眼並未含有什麼深意,卻將後者嚇得後退了一步。
“我……沒用就會被、被殺掉嗎?”雲母結結巴巴地說,只有她身旁的小林才聽得到。
“不會的。”小林以同樣的悄聲回道,“要真到了那時候誰宰了誰還不一定呢……”
“啊?”雲母愣愣地看着他,私下裡有些後悔留在邊境,更加覺得這個邊境除了破君外徹底沒正常人了。
可實際上……很遺憾,她正好誤會了。至少在小林看來是。因爲在他眼裡,這裡除了破君外,全是正常人。正如之前所言,他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說得矯情點,算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玩伴。但直到這會兒,小林覺得自己還是無法完全搞懂破君的腦袋裡真正都在想些什麼。他只能肯定一件事——破君是個怪人、瘋子,只是還沒到混蛋的地步。
“你錯了,我不是怪人,我是怪物。哈哈哈……”臭屁的大笑聲漸近,破君一把拉開房門。“黑雲母,你要是不要那一百分,本天才就厚着臉皮收下了。”
“什……麼黑?”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一長一短兩句問話擠在起,破君不屑地倒在椅子上。
“黑雲母挺壓韻的,或是黑珍珠也不錯?哎,大姐,我真沒別的意思……”見黑雲母臉色不好,破君急忙補道,又白了小林一眼。“我第一天認識你啊?你那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咳,總之你想說的話多半都在臉上寫着。”
“是嘛?”小林眯起眼睛,破君見狀急忙跳了起來,躲在藏人身旁。“嘖,果然知道。”小林一陣嘆息,出招未成,遺憾地提起腳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塵土。
“那是,我是誰呢,超級無敵……明個解說我來吧。”破君突然話鋒一轉,嬉皮笑臉地對藏人說道,“我腦袋還沒沾上枕頭就想起這一百分了……黑姐姐,您沒意見吧?”
“……當然。”黑雲母做了個自認還算禮貌的微笑。
“那就這麼定了。能安心睡嘍。”破君誇張地笑道,再度嘿嘿哈哈兩聲,可待轉過頭時臉上的笑容就立刻消隱無蹤了。
這種不正常的變化自然逃不過小林的眼睛,隨之他心中萌生出了一絲不解,但更多的卻是擔心。小林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料定破君這個EQ零蛋的白癡準會胡來。不過……萬事無礙,天塌了還有他這個大個子頂着呢。長久以來,二君都是依靠一種超越一般的信賴才如行屍走肉般活了下來,僅爲此。
以前是,現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