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真的是喝多了,又被小朵捂得透不過氣來,人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洗手間骯髒的地面上。
“起來,起來!”小朵奮力地拉她,她閉着眼睛紋絲不動。
“藍!”小朵用力地拍她的臉頰,“藍你醒過來!”
“哦。”藍睜開眼吐出一個字,卻又頭一歪很快地暈過去。小朵這才發現她在發燒,渾身上下,燒得滾燙。
藍很重,小朵拖也拖不動,只好飛奔出去找人幫忙。剛到外面就被劉唱一把抓住說:“我就看到你進來了,還以爲看花眼了呢!”
“藍,藍。”小朵指着衛生間,語無倫次地說,“她暈倒了!”
“別急。”劉唱說,“這裡天天都有人暈倒,我找人扶她到休息室裡睡會兒就好了。”
小朵虛脫般靠在過道旁,看劉唱找人來將藍架了出來。藍好像整個昏迷了,她的臉頰緋紅,藍色的眼影已全部褪去,只餘一些悵惘的青痕。
“要送醫院。”小朵對站在她身邊的劉唱說,“她在發燒。”
“沒事的。”劉唱拉她一把說,“走,聽我唱歌去。我們十二點散場,藍也該睡醒一覺了,到時候我再送你們回去也不遲。”
“不了。”小朵說,“我要回去了,藍交給你,謝謝你。”
“聽一首歌,就一首!”劉唱擋在他面前,懇求地說,“好還是不好?”
劉唱看着小朵,他的眼神裡有種讓人不忍拒絕的真誠。小朵默默地跟着劉唱走回酒吧的大廳,劉唱將她安排到靠舞臺的一個角落坐下。鍵盤手看到劉唱出現就已經彈起了前奏,劉唱跳上臺,抱起吉他坐到麥克風前,微笑之後,用深情的嗓音說:“接下來這首歌,送給美麗的小朵。”
噓聲之後只剩音樂,然後就是劉唱無懈可擊的歌聲:
我相信嬰兒的眼睛我不信說謊的心
我相信鹹鹹的淚水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輕撫的風我不信流浪的雲
我相信患難的真情我不信生生死死的約定
是不是變成石堆我的心就不會再痛
是不是別開頭去你就感覺不到我的深情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我要告訴全世界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我要告訴全世界
……
就在藍剛剛說出一個殘忍的真相後,這是小朵不能承載也無法承載的深情。在劉唱的歌聲中她站起身來,朝着酒吧外面走去。這才發現外面竟然下起了冬雨,雨還下得挺大,將霓虹淋成寂寞潮溼的繽紛。小朵咬咬牙,擡腳走進雨中。奇怪的是不覺得冷,大約是因爲心裡已經冷到極致的緣故吧!
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忽然有人追上來,大聲喊她的名字:“小朵,小朵!”
是劉唱,打着一把傘跑上來。他把傘往小朵頭上一罩,責備說:“你怎麼連聽完一首歌的耐心都沒有?”
“你不用唱歌嗎?”小朵掏出紙巾來,在傘下擦着被雨水淋得狼狽的臉和頭髮。
“有什麼比你更重要?”劉唱說。
小朵低頭笑:“劉唱呵,你真傻。”
“是嗎?”劉唱說,“我不覺得呢!”
“我要走了。”小朵轉身就走。
“我的姑奶奶,讓我送你回去。你這樣會感冒的!”風很大,劉唱一隻手用力地抓住傘,另一隻手用力地把小朵拉回傘下。
小朵沒再掙扎。
兩人就這樣一直走到女生宿舍的門口。小朵跟劉唱說再見,這才發現他一把傘只替小朵遮雨了,自己早就淋了個全身溼透。
“溼了。”小朵指着他的衣服說。
“呵呵!沒關係。”劉唱滿不在乎地在衣服上拍了拍,“我要趕去唱歌了,再見。”
那一夜,藍都沒有回來。
小朵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聽冬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好像很久都沒有下過雨了,好像很久都沒有見過葉了,有些東西隔久了再重逢,是很生疏的一種依戀。
當再見到葉的時候,或許,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吧!
早晨九點,劉唱的電話來了,他說:“藍在醫院裡掛水,昨晚我看她真的是燒得不行,就把她送到醫院裡來了。”
“我就來。”小朵說。
小朵趕到醫院的時候藍的水差不多要掛完了,她閉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劉唱說:“醫生說不能出院,還要再觀察一下。”
“你先回去休息吧!”小朵說,“累了一夜了。”
“也好,我回去睡一覺,晚些時候來接你們。”
小朵一直將劉唱送到病房的門口,劉唱回過頭來看着她說:“還好,你今天氣色比昨晚好多了。”
“謝謝你。”小朵真誠地說。
“先欠着,回頭再找你還!”劉唱說完,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小朵回到藍的病牀前,她依然閉着眼睛。小朵輕輕地握住藍的手,輕輕地問:“藍,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藍的身體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告訴我。”小朵說,“我想我可以接受的,其實有很多事實,早接受晚接受都必須得接受,你說是不是?”
藍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她看着小朵,緩緩吐出兩個字:“真的。”
“我不信。”小朵趴到病牀上忽然就哭起來,“他一直是愛我的,他一直是愛我的,他不可能有別的女人。你一定是看錯了,你撒謊……”
有護士走過來示意她禁聲。
“你丫比劉唱還要傻。”藍費力地坐起來一點說,“我要是抽你,你就會信了。”
小朵渾身無力,只覺得病的是她自己。她其實希望藍抽她,狠狠地抽。也許只有這樣,心裡的逼人窒息的疼痛纔可以有所轉移和緩解。
不過藍不知道,她其實一直是信的,從藍說出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毫無選擇地相信了這個殘忍的事實。
“小朵。”藍忽然說,“你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怎麼?”小朵擡頭。
“沒什麼。”藍說,“只是聽劉唱說你有一雙像嬰兒一樣純澈的眼睛。”
聽到藍的話,小朵心裡莫名其妙地劃過一絲莫名其妙的溫暖,她想起昨晚劉唱唱過的歌詞:我相信嬰兒的眼睛,我不信說謊的心……
“那小子被你迷住了。”藍說,“迷得七葷八素,我建議你正好趁此機會把葉一腳踢了跟他過最浪漫的日子去。這年頭,誰先說再見算誰贏。”
“聽你這麼說,我好像沒男朋友不能過一樣。”小朵摸摸藍的額頭說,“你快好起來吧,別再瞎折騰了,不能喝偏逞能。”
“小朵,對不起。”藍一副挺不好意思的樣子。
“什麼呀!”
“我也許不應該告訴你的,有些事其實不知道比知道的好。或許,由葉親自告訴你比較好一點兒。”
“那個女的……”小朵艱難地問,“她是什麼樣子的?”
“和你完全不同類型,穿寶姿,很漂亮,很有錢的樣子。”藍說,“他們排在我前面,醫生對那女的說懷孕初期要少喝酒。”
“怎麼他沒有認出你嗎?”
“他看了我一眼,臉上沒表情,不知道認出沒認出。”
葉見過藍兩次,不過都是匆匆一面。小朵相信他沒有認出,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人和事,葉從來都是那樣的漫不經心。
“打算怎麼辦?”藍問,“跟他攤牌?”
小朵不答,而是說:“你該餓了吧,我去買點吃的來給你。”
“肉包子。”藍說,“我這人與衆不同,越病越能吃,真餓得不行了。”
小朵走出病房,被雨水洗過一夜的天空無比的蔚藍,空氣寒冷而乾燥。醫院門口有人在賣鴿子,它們在鐵籠裡撲騰着不能再飛翔的灰色翅膀。
從超市出來,拎着一大堆東西往回走的小朵撥通了葉的手機。
“小朵。”葉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
“哦。”小朵說,“北京冷嗎?”
“還好。”葉說,“你好嗎?”
“還好。”
“小朵……”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葉一驚。
“要說再見是不是?”小朵咬着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正常,“葉,我不會怪你的,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怪你的。”
葉在那邊沉默。
小朵耐心地等他說話。
大約一分鐘,大約一個世紀那麼長,小朵終於聽到葉說:“小朵,你要記得,我是愛你的。”
小朵,你要記得,我是愛你的。
這是葉給小朵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他關掉了手機。
小朵怎麼撥都是那個冰冷的女聲: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飛奔回病房,小朵把一大堆吃的放到藍的病牀前,對藍說:“對不起,你一個人待一會兒,我有急事要辦,辦完就回來陪你。”
“小朵。”藍拉住她說,“你要去找葉?”
小朵點頭。
“不要吵。”藍說,“越吵越傷感情。”
“不吵。”小朵說。
“那去吧。”藍揮揮手說,“有個清楚明白的結局比什麼都好。”
小朵打的到了葉的家門口。有人正在往樓下搬東西,小朵認得那張茶几,那是葉的茶几,多少次,葉把腿放在茶几上,小朵靠在他的腿上,兩人有一下沒一下地聊天。
“你們幹什麼!”小朵抓住一個工人就問。
“搬家啊!”工人說。
“搬到哪裡?”
“這些傢俱送人了。”工人說,“房東買了這個房子,不喜歡的傢俱都要送掉。”
“誰買了這房子?”小朵失聲尖叫。
“你問我我問誰呀!”工人不耐煩了,端起茶几走過小朵的身旁。小朵三步並做兩步地跑上樓,看到一箇中年婦女,正在指揮着幾個工人幹這幹那。
“你是誰?”看到手裡捏着一把鑰匙呆呆站在那裡的小朵,她問。
“你是誰?”小朵說,“這是葉的房子。”
“這房子我昨天買下了。”中年婦女說,“有什麼事情嗎?”
“葉把房子賣給你了?”小朵說,“他人呢?”
“不知道。我通過中介買的。”
小朵只覺得頭暈目眩就要倒下了。這是葉的房子,他連房子都不要了,他還會要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到底是因爲什麼??
中年婦女看着小朵,好心地說,“你的臉色很壞,要不要坐下來喝杯水,就是裡面太亂了些。”
“魚缸搬走魚還要嗎?”有工人大聲地問。
“不要了!”中年婦女也揚聲說。
“要!”小朵的聲音更大,“不要扔掉小寵!”
她一面喊着一面衝到廚房裡,手忙腳亂地找到一個帶蓋子的玻璃杯,裝滿了水,又衝出來說:“把小寵給我,不要扔掉它。”
金黃色的小魚被撈出來,委委屈屈地遊進小玻璃杯,卻還是歡快地搖着尾巴。小朵悲從中來,眼淚不聽話地滴在玻璃杯滿是灰塵的蓋子上,人抱着杯子蹲到了地上。
“沒事吧。”中年婦女見狀,讓工人先停下,走到小朵身後,遞給她一張紙巾說,“你和原來住這裡的人什麼關係,女朋友嗎?”
小朵接過紙巾,抽泣着問:“他爲什麼要賣掉房子?”
“只知道原來的房主急着要現金。要不是這裡地段好,我也不會連他的東西一塊兒買過來,你看看,能用得着的也沒幾樣,還憑空多出兩萬塊來。”
小朵環顧四周,忽然看到了寫字檯上的手提電腦。連忙抹掉淚問那中年婦女說:“這臺電腦也賣了嗎?”
“對。”
“賣給我。”小朵急切地說,“請賣給我。”
這臺電腦裡有小朵所有的文章,葉說過,這是小朵的電腦,只要小朵願意,隨時都可以用。小朵起身打開電腦,屏保是她和葉的照片,葉摟緊了她,下巴抵着小朵的長髮。
他們曾經如此相親相愛。
“要的話,五千塊。”中年婦女說,“我反正也不用電腦,就便宜賣掉吧。”
“你等我。”小朵說,“我很快拿錢來。”
“好吧,我下午四點前都在這裡。”中年婦女用無限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說。
小朵帶上小寵走出來,冬日正午的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她坐到大廈前的石階上打S的手機,S的號碼是早就知道的,只是很少打。
“咦?”S說,“是小朵嗎?”
“S,S。”小朵喘着氣說,“請你借我五千塊!”
“怎麼了?”
“請你一定借我五千塊。”小朵聲音顫抖而急切地說,“五千塊,馬上。S拜託!”
“好的小朵,好的。”S說,“你別急,有什麼事慢慢說,把你的銀行卡卡號給我,我這就匯到你卡上去。”
“謝謝你。”小朵呼出一口氣,“我一定很快還你。”
“你沒事吧?”S關切地問,“五千塊夠不夠,不行我多借點給你。”
“不要了。”小朵知道S也不富裕。他常常罵那個老闆,常常抱怨累死累活一個月的收入還不及別人的一篇稿費。但除了S,小朵不知道還可以找誰。
她掛了電話,把銀行卡的卡號一個一個地輸到手機裡,再用短消息發給S,並在後面附上一句話:“大恩不言謝,我會盡早還你。”
S很快回了:“瞧你,言重。都是朋友,有事您儘管說話。”
快到黃昏的時候,小朵手裡抱着小寵,肩膀上揹着葉重重的手提電腦回到了學校。剛到校門口就看到藍和劉唱,他們跑到小朵的面前,藍着急地說:“你去哪裡了?手機也打不通!”
“手機沒電了。”小朵說。
“這是什麼?”藍指着她肩上的大包說,“快把你壓垮了!”
“給我!”劉唱把手提電腦從她身上拿下來說,“是電腦吧,買回來寫作的?”
“給我。”小朵說,“我自己拿。”
“這麼重我替你拿吧。”劉唱不肯放手。
小朵伸手去搶,只聽見“咚”的一聲,手裡的玻璃杯沒握緊,掉到地上成了碎片,小寵飛出來,躺在地上絕望地掙扎。
“小寵!”小朵蹲下去,手足無措地看着地上的小寵,衝着劉唱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你滾開,你滾開!”
劉唱愣了一下,跑開了。
“你發什麼瘋呀,一條魚而已。”藍扶起小朵說,“好啦,我們回宿舍再說吧!”
小朵推開藍。看着眼前漸漸模糊的小寵,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廢墟。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然後聽到劉唱的聲音:“沒事了,很快就沒事了。”
小朵擡起頭來,發現劉唱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隻裝滿水的碗,把小寵從地上撿起來放進了碗裡,只一小會兒,小寵就又歡快地在水裡遊了起來。
“我說不會有事吧,有的金魚命可大呢。”劉唱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上前一步,把碗端到小朵面前說,“看看,它還活着。”
小朵小心翼翼地把碗接過來。
“及時挽救,將功補過了吧。”劉唱說,“姑奶奶你再不笑我可真的要哭了。”
“他消失了。”小朵看着小寵低聲說,“他消失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消失?”藍不信。
“消失就消失唄。”劉唱再度將葉的手提電腦背到肩上,聲音歡快地說,“那我還真是求之不得呢!”
“你有點良心!不要趁人之危!”藍的巴掌重重地打到劉唱的背上。
劉唱卻哈哈地笑起來:“Letitbe!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校廣播臺忽然大聲地唱起歌來,是陳慧琳的《三秒鐘》。廣播臺的聲音調得太大,吵得人耳根子都發疼。小朵被藍牽着手,跟在劉唱的後面,心酸地想,葉離開的速度,怎麼會連三秒鐘都沒有呢!
還是一切真的像劉唱唱過的歌詞:是不是變成石堆,我的心就不會再痛?是不是別開頭去,你就感覺不到我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