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易巷。
這是京城北路的必經之所,地僻人稀,尤其是這樣天寒地凍的早晨,連只流浪狗都不見經過。
大傻偏偏在這個偏僻無人的場所開了個麪攤,很多同行都笑話他癡呆、不將攤子擺在熱鬧繁華的地段,他卻有自己的的主意。
——我做的面很難吃,我只有把麪攤擺在這個“網易巷”裡最冷僻的角落,纔沒有別的店家跟他搶生意;如果擺在大街上,我肯定搶不過別的同行。
據說大傻小時候得了一場大病,僥倖活下來,但腦子卻燒得癡癡傻傻的,動作也遲遲鈍鈍的,說話也結結巴巴。所以,“網易巷”子裡的人都知道,大傻是個白癡。
大傻人很好,雖然經常遭受人們的白眼,但他還是很喜歡對人笑,尤其是他看見客人喜歡吃他的面的時候,笑得更加憨厚。
今天早上,大傻的攤子前只有一位客人。
那是一個埋頭吃麪的黃臉漢子,或許是要着急趕路,吃麪的時候,連頭上的風帽、身披的斗篷都沒卸下,他吃的很急、很快,也很香,大口大口地吃個稀里呼嚕呼啦吧唧。
很少有人在吃麪的時候會發出這麼多不同節奏的聲音,如果他是位姑娘,就這吃相,恐怕這輩子也休想嫁出去。
大傻笑了,憨憨的,傻傻的。
他送上一勺湯麪他未說話先“嘿嘿”地笑:“客……客官,我……再給……給……你添一碗……”他的口吃病看起來很嚴重,他的笑也絕對不會比山裡的大猩猩笑得好聽到哪裡去,幸好那匆忙吃東西的客人還沒有被嚇到。
那客人一頂連衫帶肩的寬沿風帽,斜斜地遮過他的左顏,卻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見帽上衫上有淡淡的霜痕和塵色,想必是通宵在兼程趕路。
面前的一大海碗湯麪已快吃完,他確實是太餓了,而且太累了。
他聽見了大傻的憨笑和傻話,他微微頓了頓握筷子的手,緩緩地半擡起頭來——
首先映入客人眼簾的是大傻一雙大腳,大冷的天,大腳拇指仍然固執地露在草鞋尖上那個破洞的外面。
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大傻生活的這麼艱辛,結帳時我該多留點面錢纔好。”
他一向都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大腳以上,他什麼都看不見,因爲他的風帽已經把他的視線遮擋住了。
他只聽見大傻高興的道:“客……客官……面……面來……來了……”
“謝謝。”他說了這句客氣話,卻仍沒有擡頭,只是把空碗向前推了一推。
大傻把湯麪倒進碗裡,握着勺子傻站着。
客人擡起頭,向大傻望過來。擡頭的時候,他的風帽已經向後稍稍滑落,眼見他粗眉、立目,連鬢絡腮的鬍鬚,額上一條暗紅色的傷疤,面相不但兇,還惡。
大傻並未害怕,他笑了一笑,漫聲吟道:“曾是寂寥金燼暗。”
客人心中一動,將一塊小小的碎銀子拋在桌子上,然後站起身來道:“謝謝你的面,我該趕路了。”他拴在麪攤旁樹上的紫騮馬,輕輕打了個響鼻,揚了揚前蹄,也似是不耐深冬的嚴寒。
湯麪鍋裡仍冒着熱氣,大傻忽而又吟道:“斷無消息石榴紅。”
他今天早晨,已經是第二次說這些文縐縐的唐詩了。
客人戴好風帽,他自然不會理會一個破巷白癡的自言自語,他已經邁開步子向自己的紫騮馬走過去,此去“京師”還有三日路程,他實在是沒心思和一個白癡在這裡浪費口舌和時間。
然而大傻接下來的一句話,就像一根尖利的釘子,一下子就把他釘在了原地。
“冷若雅,你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大傻說這句話的時候,既不結巴,也不口吃,憨傻的神色突然變得深邃而冷峻。
客人身形頓住:“閣下是——”
他雖是背對大傻,但整個的身體,開始發抖得象一片落入風窩的飄葉。
大傻傻兮兮的回答:“我是大傻啊。”
“你到底是誰?”客人的背影,愈發抖得象驚濤駭浪裡的一葉孤單無依的小舟,他的聲音已經實實在在地開始發抖。
大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望了望天,道:“殺人若吟詩,飲血如作畫,三姑娘該猜到我是誰纔對。”
客人失聲道:“你是金——”他突然彎下腰,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而且一邊吐,一邊用手去扣自己的喉嚨,像是要把剛纔吃下去的兩大碗麪,全都吐出來一般。
大傻望着他,露出憐憫的神色,道:“三姑娘,別白費力氣了,中了我‘曾是寂寥’金燼暗的毒,就算你把自己的胃吐出來,都沒用了!”
客人已經坐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道:“原來閣下就是,‘權力幫’三十六派中‘溜派’掌門人‘曾是寂寥’金燼暗,我真是看走眼了,你的好搭檔、‘挽派’掌門‘斷無消息’石榴紅石姑娘,也該在附近吧?”
“權力幫”高手排行榜,“一相二王三供奉、四友五僕六公子、七劍八刀九將軍、三十六派七十二門生一百單八衛”,“三十六派”是權相蔡京手下門徒廣佈的殺手組織,三十六的掌門各自的綽號與名字,連在一起就是三十六句唐詩。
他們的老大“海派”掌門人“平明送客”楚山孤,與“浸派”掌門“笑問客從”何處來、“潛派”掌門“洞在清溪”何處邊,先後都死於“涼城客棧”之手。(參見《多情環》卷第三、第五章)
“曾是寂寥”金燼暗洋洋得意地道:“不但石師妹在,爲了迎接三姑娘的芳駕,相爺出動了溜、挽、突、縮、屈、伸八大派的好手分三路相候,更請了一位名動八表的大人物親自招待三姑娘,卻不料倒先被我和石師妹搶了頭功。
可惜呀可惜,冷若雅一亡,以後的‘涼城四美’就只剩下‘涼城三美’了,不知道經我這一改,冷爺可是會習慣?
三姑娘,你乖乖把蔡相要的東西交給我,我可以考慮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交出“手書”,換來的只是死得舒服,這已經是金燼暗對敵手最大的寬容和仁慈了。
客人哀嘆一聲,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露出了本來的真面目。
——目若朗星、眉如彎月,纖腰束素、玉齒如貝,竟是一個如此美麗的一個年輕女孩子。
似乎有些意外的驚豔,金燼暗稍稍遲疑後道:“蔡相等你手上的‘東西’很久了,三姑娘要識相的話就快交出來——”
他的語氣雖兇,但心裡卻盤算的是:“小美人,你幹嘛不求我呢?你求我,我就解了你的毒,然後我們遠走高飛、雙宿雙棲,去他孃的‘手書’和蔡京……”
江湖風霜苦,他渴望她的溫香滿懷、思慕她的軟語柔脣。
金燼暗無意間犯了一個錯誤,一個男人通常都會犯下的美麗錯誤。
他,喜歡上了冷若雅。
冷若雅聲音暗啞的說了一句含含混混的話,金燼暗努力地動了動耳朵,他想去辨別女孩子話裡的意思,就在此時——
冷若雅突然跳起來,向拴在樹上的紫騮馬衝過去,快得就暗夜裡突然從燈光中逃竄的飛兔!
金燼暗苦笑:“這小妮子中了我的毒居然還想逃走?”
他還是不忍心出手殺她,他下不了這個狠心。
但有人有!
麪攤後竄出一條鮮紅的飛索,盤旋着向疾衝的冷若雅頭頂上套落下去。
鮮紅的索,索上有明晃晃的追命尖刺。
飛索的另一頭,是一位穿着石榴裙的胖姑娘,“挽派”掌門“斷無消息”石榴紅,果斷出手!
——“海派”老大“平明送客”楚山孤已歿,誰能在這件任務裡搏得頭功,誰就有可能接替楚老大的位置。
近年來“權力幫”實力大張,高手雲集,已經很少留給“三十六派”立功表現的機會;石榴紅是個不甘於平常的胖姑娘,她想在一衆同僚中脫穎而出、引起主人的重視,所以她在蔡京面前主動請纓並如願而來。
冷若雅自起步到紫騮馬,不過五丈距離,她現在急需要做的是上馬、揮刀、斷繮、狂馳、逃逸——
她的玉手幾乎已經觸到紫騮馬馬背上順滑的馬鬃,“斷無消息”石榴紅那奪命追魂的紅索和“曾是寂寥”金燼暗陡發的一道冷漠劍光就飛到了——
進京路線和時間,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權力幫”的高手是如何知道信息,並在此處事先埋伏的?
想到這個問題,冷若雅的心猛的跳了一跳——
——難道李相的身邊,潛伏着蔡京的“臥底死間”?!
冷若雅已無法再想像下去,因爲敵人的一索一劍,已經先後到達!
眼見目標冷若雅就要倒斃,“斷無消息”石榴紅胖嘟嘟的臉上,盛開了欣喜的笑容,然而,她臉上的笑容之花很快就急速枯萎——
因爲石榴紅師兄“曾是寂寥”金燼暗的冷漠劍光,在她背後綻開了更鮮豔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