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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花銀已經待了半日,不安多日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紅暈,手邊是才喝下的補湯,眉眼仍是淡淡的沒有太多的神采。花銀手執狼毫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的很是認真,一旁的侍女替她磨着墨汁,不時偷瞧着主子在寫些什麼。
屋門咯吱一響,夜風吹進,花銀筆尖一頓,手下的宣紙被吹到了門邊,無聲的飄落在邁進書房的那人腳下。花銀擡頭去看,面頰的紅暈緩緩散去。
——“不勝人間一場醉,奈何傾盡一生癡。”宣離帝撿起腳邊的宣紙,輕輕念着上面的字跡,“奈何…傾盡一生癡…”
“皇上!?”婢女驚的跪倒在地。
花銀篤定的放下狼毫筆,低聲道:“你出去。”婢女慌忙爬起身,又朝宣離帝屈了屈膝,快步走出書房,將這二人把屋門緊緊關上。
見婢女守在屋外,崔公公拂塵不滿的朝她撣了撣,婢女頓時會意,踩着碎步子又走遠了些。崔公公倚着門沿慵懶的斜靠着,瞅了眼門縫發出嘖嘖的聲響。
——“我讓你出去。”花銀垂眼也不去看宣離帝。
宣離帝步步走近他,低笑了聲道:“你明明是讓朕出去,可旁人都忙不迭的逃了出去,到底朕是天子,誰都怕朕,可偏偏,你不怕,竟敢叫朕出去。”
見花銀比起幾日前又瘦了些,宣離帝眼裡滿是心疼,走近書桌攤放下手裡的宣紙,指着上頭的字跡道:“你還記不記得,這上面每一個字,都是朕親手教的你,一筆一劃都是朕帶着你…你記不記得…”
見花銀不做聲,宣離帝指尖點住那一個“癡”字,閉上眼道:“天下之美多如草,朕心獨悅你一人。朕十幾歲時就認識你,奢望着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
花銀纖瘦的十指扯起宣紙,幾下撕成碎片,冷冷道:“你是天上的鴻鵠,怎麼會和雲雀一起,龍女爲後,鴻鵠身邊自然是尊貴顯赫的鳳凰。”
“你怪朕。”宣離帝忽的按住花銀的手,低落的深目溢出光來,“你怪朕負了你。”
花銀怨恨的瞥了眼探視着自己的宣離帝,她想抽出手,但卻被這個男人用力按着不放,花銀犟氣上來,另一隻手便去扯拉他的衣袖,像是忘了眼前的是大燕國高高在上的帝王。
宣離帝快慰的笑出聲,任她動作着也一動不動,他彷彿看見了自己渴求許久的女人,他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就是她現在的這副模樣。
“果然是煉兒他們安好,你也寬心了許多。”宣離帝指尖鬆開,靈巧的攥着她的柔軟的手腕,摩挲着上面的青筋脈絡,低啞溫聲的和她說着話,“如果他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這一生都不會原諒朕。”
——“當年…”宣離帝見花銀不再掙扎,徜徉的憶起往昔,“朕要登基爲帝,就必須娶龍家的女兒爲妻,立龍女爲大燕皇后,這是祖訓,朕也無法逆改。後宮佳麗三千,朕當然可以給你一個位份,寵你愛你,但朕,不能這麼做。”
宣離帝深吸着氣,忽的提起花銀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上,花銀孱弱的身子微微一顫,他的心跳和着自己的脈動,一下,又一下。
“太后知道朕對你的心意,就要進宮爲後的龍女是太后的親侄女,朕納你進後宮,就是害了你。”宣離帝每說一字,心上就是一下抽動,“銀兒,朕的命數無法更改,怪朕沒有袖手天下和你白首一生,這麼多年,朕有後悔過,朕把自己最愛的女人拱手送到別人身旁,看她和別人繾綣情深,生兒育女…朕後悔…”
“侯爺和我都要多謝皇上。”花銀輕聲道,“謝皇上成全。”
——“你胡說!”宣離帝死死深攥着她的手腕,“你對沈嘯天根本沒有男女之情,你和他一起…不過是爲了氣朕送走你,負了你。”
花銀挑起黛眉露出鄙夷之色,搖頭道:“帝王多是自負麼?後宮妃嬪個個爲了博你一笑使勁解數,世上每個人都是任憑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年少懵懂,爲了你當年玩笑一樣的誓言,我就要守你一輩子,負了真心待我的侯爺?皇上,從你讓太后把我賜婚給侯爺,我就是沈家的人,是侯爺的人。從未是…皇上的人。”
“朕不信。”宣離帝深目凜凜對視着花銀倔強的雙眼,“你從來都是這樣。記得朕第一次見你,太后讓你端了一碗蓮子羹給朕,你說蓮子清火,朕有心逗你,讓你把蓮子芯都挑出來,你一聲不響弄了半個時辰,硬是挑出了一勺蓮子芯。朕讓你嘗一口,你就真的一口吞下,蓮芯有多苦,你咬牙吞了也不願意巴結朕半句,這麼犟的性子,到了今天還是一點都沒變。”
“皇上九五之尊,每一句話都是聖旨,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奴婢怎麼能不從命?”花銀淡定道,“既然是你和太后賜婚,奴婢當然要和侯爺相濡以沫,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才能不負皇上的好意。”
——“銀兒。”宣離帝控制不住的攬住她的肩膀,“夠了。朕許給沈嘯天的已經太多太多,其中的心意你還不明白,朕許給沈家的一切都是因爲你,因爲你。”
宣離帝環視着書房的擺設,喘息着繼續道:“夏族進犯,朕派誰去不行,指名還是侍衛的沈嘯天領兵,必勝的戰役讓他去,明裡說是他追隨朕多年是個文武雙全的將才,實則,還不是想給他謀個功名好風風光光的娶你爲妻,一戰封侯,前無古人,朕這麼做都是爲了你。你長子沈追,資質平平可仍是大燕親貴的翹楚,也是看在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沈煉…沈煉…”宣離帝低聲念着沈煉的名字,“朕始終覺得,他一點也不像沈嘯天,也不像他的大哥…他骨子的傲性,像你,也像朕…”
宣離帝死死盯着花銀強作鎮定的臉色,忽的壓低聲音幽幽道:“朕知道你不會承認,但朕會善待他,不光是善待,朕要竭盡所有給他一切的榮光,封王晉爵,富貴榮華。沈煉會感激朕的恩情,對朕忠心耿耿,雖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吧…”
見花銀流露出嘲諷之色,宣離帝急道:“朕知道一定會有這一天!”
“不可能的。”花銀不屑的對視着他的眼睛,“這輩子沈煉都不會對你心存感激,他,只會怨你,怪你,恨你。”
——“爲什麼?”宣離帝忽然有些驚慌。
花銀眉眼閃出些許哀色,嘆了聲道:“龍三筱兒…真是投湖自盡,屍骨難尋?”
“嗯。”宣離帝雖然不知道她忽然問這個做什麼,可還是低低的應了聲,“性子太犟也不是好事,非要丟了性命做什麼。”
花銀眼前閃過龍筱俏皮可愛的笑臉,“沈煉軍中歷練,領兵出征…不爲封王晉爵,不爲立足朝野,爲的,只是一個龍筱。”
——“爲了龍筱!?”宣離帝怔在原地,“龍筱?”
“他愛慕龍筱。”花銀注視着宣離帝的臉慢慢失了血色,“愛慕許久,從他一年前踏進漣城龍府,就喜歡上龍筱了吧。你看着沈煉長大,他什麼時候渴求過功名利祿?他願意爲大燕搏殺,也是爲了龍筱,爲了凱旋那天,求皇上把龍筱賜婚給他,僅此而已。”花銀逼視着他繼續道,“皇上,如我剛剛所說,你還覺得沈煉會念及你的好處?不是父子,勝似父子?”
——“這….這….”宣離帝倒退了幾步,“他喜歡筱女…喜歡筱女…朕不知道,朕一點也不知道,要是朕知道,朕絕不會,絕不會!…”宣離帝癱坐在楠木椅上,按着椅柄的手微微發着抖,“是朕下旨要龍筱儘快和太子完婚,是朕…”
——“是你逼死了龍筱。”花銀冷冷道,“是你,逼死了沈煉最心愛的女人。”
“朕不知道,朕不知道…”宣離帝喃喃給自己辯解着,“朕不知道…”
花銀朝屋門走去,輕輕推開道:“皇上,時候不早了,你在臣子的府邸逗留這麼久,要是傳了出去怕是不好,請回吧。”
——“銀兒…”夜風竄進溫暖的書房,吹在宣離帝有些燥熱驚慌的臉上,“銀兒…”
見宣離帝沒有起身,花銀沒有再回頭看他,撫着門檻邁過門檻,聲音低繞,“皇上要是想再坐會兒,妾身就不陪着了,妾身累了…”
院角的婢女趕忙小跑過來扶住主子的手腕,崔公公抖抖霍霍的直起身子,託着拂塵朝花銀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夜黑的緊,沈夫人慢些走。”
花銀像是沒有聽見,主僕二人無聲的朝後院緩緩走去。
書房裡,宣離帝耳邊迴盪着花銀的每一句話,臉色鐵青陰沉,深目難掩慌亂,崔公公探頭打探着也是不敢張口,捋了捋拂塵靠着牆壁,見花銀的人影拐過角落不見,低低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