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疤…”龍筱觸着凸起道,“冰窟裡…我摸到過…雖然我不想記起,但是我忘不掉。”
夏夷歡放下竹笛,低啞溫聲道:“冰窟寒潭,你中了瘴毒又快凍僵,我情急之下才會…龍筱,你不要怪我。一切,都只會藏在我心裡,絕不會和別人提起傷了你的清譽。你不想記起,我也永遠不會說出來。”
龍筱扯出白布包紮着傷口,用力紮緊不再說話。夏夷歡悵然道:“如今你已經在我睜眼就能看見的地方,我應該知足的。”
龍筱裝作沒有聽見,胡亂搓着汗巾晾好,手心蹭了蹭衣裳,又去收拾散落的藥罐物件,夏夷歡知道少女羞澀,對冰窟的事還是有些介懷的。夏夷歡站起身,抽出屏風上掛着的乾淨中衣披在肩上,遮住了頸口細長的傷疤。
——“龍筱。”夏夷歡忽然把龍筱的身子緊緊抱住,他抱的那麼有力,連傷口的刺痛都沒有感覺,“你回不去了,沒有人會來帶走你,你今生都會留在我身邊。”
龍筱想扳開夏夷歡的手,可男子的氣力哪是她可以撼動的,龍筱見他抱着自己不放,低頭張嘴朝他手腕咬去,夏夷歡疼的鬆開手退後了幾步,面露大片的失望,“龍筱,你…你還是不喜歡我…”
龍筱抽了抽鼻子,手心用力抹了抹眼角,氣紅了臉惱道:“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你啊,想多了。”說着就推開門急急跑了出去,驚呆了院子裡候着的金磐。
金磐探頭探腦的邁進門檻,見慣是英武傲氣的夏夷歡雙眼滿是茫然失落,脣齒微張良久沒有發聲,手臂還僵着剛剛環抱龍筱的姿勢,卻只能擁住縹緲的虛無。
——“歡爺。”金磐也看出個大概,鼓着勇氣道,“要不要我去把她拉回來?”
“不必了。”夏夷歡垂下臂膀,“是我唐突心急,嚇到了那丫頭。”
金磐有些躊躇的從懷裡摸出封信函,才露出一角又塞了回去,剛要背過身,已經被夏夷歡瞧見,“拿出來。”
金磐只得悻悻的摸出信函遞到夏夷歡手上,“歡爺,剛剛收到的蒼都密信,您看看。”
夏夷歡單手甩開信函,鷹目灼灼看去,信上所寫都在他意料之中,但他看完後還是有些隱隱的惆悵。
——“沈煉大勝北國。”夏夷歡按下信函,“小霸王真是有些本事。”
金磐疊起信箋,點頭道:“誰能想到呢,燕國大軍失聯十餘日,宣離帝一衆都以爲他們凶多吉少怕是葬身白樺林了…昆將軍也早就送信北國,讓他們在白樺林設下埋伏一舉殲滅燕國人,想不到…”金磐嘖嘖不已,“也不知道沈煉使了什麼法子,怎麼就能反敗爲勝了?我思前想後,沐容若詭計下作,北國早有埋伏,沈煉大軍應該是逃不掉的…難道…沈煉早就知道了沐容若的詭計?”
——“也只有這個可能了。”夏夷歡陰沉道,“算是連老天都幫沈家。”
“如此看來。”金磐眼睛微亮,“歡爺之前沒有讓昆將軍貿然出兵,倒是陰差陽錯幫了夏族。北國大敗,夏族按兵不動置身事外,既保存了實力,又沒有讓宣離帝起疑。妙哉,妙哉吶。族長他們得到消息,一定也會暗歎幸虧遂了歡爺您的意思,這纔沒有白白犧牲。”
“巧合而已,不關我的事。”夏夷歡冷冷道,得知沈煉大勝而歸,他心底忽然有些忐忑,他以爲沒有人能把龍筱從自己身邊帶走,可沈煉沒有死,等他回到蒼都得到龍筱的死訊…
夏夷歡身子一顫,手心不自覺的攥緊,不會…龍筱已經投湖自盡,龍戎已經昭告天下龍筱已死,事關龍家生死,龍家父子絕不會把真想泄露給任何人,絕不會。所有人都只會當龍筱已死,沈煉,也不例外。
沈煉立下大功,必然封王封爵,宣離帝器重他,一定會給他挑個蒼都最合適的貴女爲妻…人死不能復生,就算他對龍筱的情意再深,斯人已逝,他傷心過後也就罷了…沒有人會來奪走龍筱,沒有人。
夏夷歡雖是這樣安慰自己,可心裡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金磐窺看着他的臉色,只見他一會兒臉色發白,一會兒又有些抽動,這會子雖是恢復了血色,可平日果決的眼睛裡卻有些憂慮之色,金磐不敢發問,沉默着一動不動。
“對了。”金磐想起了什麼,“歡爺,您猜我今兒一早在您宅子外頭看見了什麼?”
——“說。”
“雀鳥。”金磐急道,“您和我都見過的,龍筱的雀鳥。飛禽也真是忠心,人人當龍筱已死,連她的親人都不理不問,她養大的雀鳥居然知道飛來夏族找主人,真是讓人唏噓。”
金磐見夏夷歡臉色一變,頓時明白過來,“歡爺,龍筱會鳥語…您是擔心…龍筱發現翠鳥,會借翠鳥傳信給沈煉,告訴他自己尚在人間?”話才說完,金磐轉身就要推門而出。
——“你去做什麼?”
“獵了那隻翠鳥。”金磐頭也不回,“翠鳥一死,就沒有什麼會把龍筱從歡爺身邊帶走。”
“男子漢大丈夫,要是得靠這種下作方法才能留得住龍筱,這一世她也會看不起我。”夏夷歡厲聲道,“見到就見到吧,翠鳥回來…她也會高興些。”
——“歡爺…”
暮色落下,夏夷歡也不知道龍筱跑去了哪裡,他心亂如麻,一向冷靜的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無措過。堅如堡壘的自己在對龍筱心動的那一刻,就有了最大的軟肋。
將軍府的下人本就不多,一入夜晚,靜的可以聽見草木掠動的細微聲響,夏夷歡隱約聽見後院淅淅瀝瀝的水聲,循着聲音悄悄走去。夜幕裡,後院只點着幾根白蠟,燭火幽暗,搖曳着映在龍筱還掛着淚痕的臉上。夏夷歡癡癡看着,竟不敢再邁出一步。
龍筱蹲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個水盆,正攥着溼帕子認真的擦洗着什麼。夏夷歡穩住心緒,輕挪腳步緩緩走到她身後,龍筱擦的投入,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人就在自己身後,抹了把額頭又動作起來。
夏夷歡看清了龍筱正在擦洗的東西,是他染血的狼首木雕,龍筱潔白的絲帕已經被血水染紅,可木雕上的血跡只是淡了些,還頑固的沾染着怎麼也洗不盡。龍筱白嫩的手已經搓紅一片,可還是倔強的不肯停下。
——“真是個…傻丫頭。”夏夷歡低聲道。
龍筱驚的扭頭去看,指尖一鬆落下木雕,木雕墜落水裡濺點血花。
“血跡已經浸了木頭裡,就算你搓上整夜,木雕上的血也不會洗乾淨。”夏夷歡蹲下身子,愛憐的托起龍筱被水泡的發白的手心,“你明明不喜歡我,還替我做這些事做什麼?”
龍筱抽出手別到身後,避開夏夷歡溫情的眼神,“你差點因我而死,我也只能做這麼多。”
夏夷歡從水盆裡摸出木雕,顧不得上面還沾着血腥一把塞進懷裡,“這麼多,足夠了。我不會強了你的意思。”說着決然轉身走出後院,留下還沒有回過神來的龍筱。
夏夷歡走出將軍府,府外的林子邊,他看見了停在大樹上四處張望的翠雀,夏夷歡深吸了口氣,指尖貼脣鳴出馭鳥的哨音,翠雀認出夏夷歡,撲着翅膀乖巧的停在了他的肩上。夏夷歡點了點翠鳥頭上的羽毛,長睫覆下遮住了他深邃得難以看清的眼睛。
夏夷歡帶着翠鳥走進府裡深處的偏院,取下鉤掛在牆上的竹木鳥籠,撥開籠門將翠鳥關進籠子裡,籠門關上,翠鳥晶亮的眼睛無邪的看着夏夷歡,卻沒有鳴叫出聲。它飛了太久也已經累壞了,啄了啄食匣裡的麥粒吃的歡實。夏夷歡把鳥籠高高掛起,鷹目盯視着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雀鳥,拂袖背過身去。
七日後,燕國,蒼都
旭日東昇,金色的陽光照射在沈煉的金甲上,他的周身都是耀目的榮光,對視着日頭毫不遜色。他幽黑的眸子飽含期待,期待着蒼都巍峨的城牆裡,那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龍筱。
——筱兒。沈煉垂眉一笑,我回來了。
城門轟然打開,端王爺沐文睿攜子沐青辰率着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沈煉大軍榮歸,沈煉眯眼打量着沐青辰,數月不見,沐青辰眉眼似乎少了些以往的怯懦,眉毛挑的高高的,眼神也更堅定了些,只是…隱隱有些心事的模樣。
沈煉歸心似箭,也顧不得身後還有父親大哥和數萬大軍,“駕”的一聲衝向蒼都城門,猶如一支脫弦的箭。
沐青辰看着沈煉縱馬馳騁的瀟灑英姿,他知道,沈煉迫不及待要見到龍筱,那個他願意豁出命去爲之搏殺的女子。見身旁的兒子低低嘆了聲,端王爺扭頭咳了聲道:“沈煉大勝歸來,皇上的封賞好幾日前就已經定下,封王封爵好不風光,你平日就和他走的挺近,日後,更要近些纔好。你是世子,人家可就要是侯爺了。”
沐青辰也不應父親,新婚的喜意也驅散不了他就要見到沈煉的慌張,他不知道該怎麼和沈煉說起龍筱的死訊,他開不了口。
——“籲…”沈煉勒緊馬繮止住步子,黑目灼亮滿是快意,“沈煉見過端王爺,辰世子。”
端王爺朝沈煉抱拳頷首,含笑道:“有陣子沒見沈爺,沈爺一派得志景象,讓人看着就歡喜呢。”
沈煉見沐文睿親王之軀竟向自己抱拳示意,也是有些吃驚,趕忙回禮道:“王爺太客氣了,沈煉可受不起。”
“受得起。”端王爺哈哈笑道,“沈爺就要是侯爺了,當然受得起。”
——“侯爺?”沈煉不解的看向沐青辰。
沐青辰有些不敢直視他,低頭避開道:“皇上就要封你爹爲襄王,封你沈煉做驍武侯…”
沈煉臉上也不見狂喜,淡淡一笑道:“皇上待我們父子真是親厚,我倒是有些汗顏了。”
“沈爺大挫北國十萬軍士,揚我大燕國威,此等功勞受得起任何封賞。”端王爺抱拳對天高聲道。
說話間,沈嘯天和沈追也騎着馬漸漸走近,端王爺趕忙迎上前去與沈嘯天寒暄起來,見只剩下沐青辰一人,沈煉又細細看了看他,嘖嘖道:“數月不見,怎麼覺得辰世子好像看着不大一樣了?眉眼含情,炯炯有神…等等。”沈煉伸長了脖子聞了聞,“怎麼有股子女人的水粉味?沐青辰,你不老實。”
“別胡說。”沐青辰臉紅道,“有件事…你還不知道…我…和洛兒…幾日前…已經大婚…”
沈煉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四月初八?我記得這個日子,可四月初八還不到,我還快馬加鞭趕着喝你的喜酒,怎麼你不等我倒是先娶了人家?快給我說說,這陣子發生了多少事?”
沐青辰心口一緊,強撐着道:“等你回去面見了皇上…一切就都清楚了…”
沈煉只當他還有些羞澀,也不想追問下去,眼珠微動壓低聲音道:“雖是進城就能瞧見…我還是要問你一句…筱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