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覆上,屋裡牀上的沈煉才艱難的睜開眼睛,滿面焦容的沈嘯天夫婦趕忙湊到牀邊,花銀緊緊握住兒子冰冷的手心,眼圈通紅,“嚇死娘了…”
——“娘…”沈煉才一開口已經哽咽,幽黑的眼睛泛着痛苦的赤紅色。
在花銀的記憶裡,沈煉自懂事起就沒有再流過一滴淚,他日益堅韌成熟,已成大燕棟樑,但此刻臥牀的沈煉滿滿的只有無助痛苦,他的眼中不再有桀驁自負,只有愛人逝去的痛不欲生。花銀心頭一軟,也不知道該安慰兒子什麼,覆目落下淚來,一滴滴落在沈煉的手背上。
沈嘯天之前還對兒子和龍筱親近心存恐懼,得知龍筱寧死也不嫁給沐容若,竟投鏡湖自盡身亡,也是唏噓不已。沈嘯天看着兒子驟然凹陷的眼睛,低聲道:“人死不能復生,龍筱也不想見你這樣…”
——“沈煉,沈煉!”沐青辰推開門闖了進來,“你終於醒了!”
沈嘯天見沐青辰進了,緩緩踱到一旁,沈煉無神的瞥了眼沐青辰,又看向花銀道:“娘,你和爹先出去,我…有話要和辰世子說。”
花銀當然知道沈煉要細問龍筱之死,深吸了口氣站起身,又按了按兒子的肩頭,輕聲道:“有些事,是該知道的一清二楚,娘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沈嘯天劍眉微蹙,跟在夫人身後走出屋門,走出去幾步,有些不解道:“銀兒,剛剛你所言…爲什麼不是讓煉兒早些釋懷看開,他知道的越多,怕是會越傷心吧。”
花銀挑起黛眉溫婉順從,喏聲道:“你還不知道煉兒麼?越不想他知道,他就非要知道的清清楚楚,讓他問清楚想清楚,解開心結纔是最好。”
沈嘯天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也有些道理,點着頭不再說話。
裡屋
沐青辰見沈煉支開爹孃,反倒是有些緊張,搓了搓手背躲閃着沈煉的眼神,尋了處角落搬了把長椅坐下,面色也有些難看。
——“沐青辰。”沈煉咬着脣支起身子。沐青辰見他虛弱乏力的模樣,趕忙又疾步過來扶着他靠上軟墊,纔要轉身已經被沈煉拉住了衣袖,“沐青辰!”
“沈煉…”沐青辰攥緊手心,“怪我,怪我沒用…”
“與你何干。”沈煉仰面望着天花板,面容蒼白如絹,“你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訴我。”
“沈煉…”沐青辰失聲喊着,“龍筱已經不在人世,你何苦再一刀一刀的剮自己,算了,算了…”
“戰事吃緊,爲什麼忽然讓龍筱嫁給沐容若?又爲什麼要千里迢迢回漣城去?漣城龍府守衛森嚴,龍筱怎麼就能孤身出去投了鏡湖?”沈煉咬牙道,“沐青辰,我要你全部告訴我,你要還拿我做兄弟好友,就不要遺漏任何一個字。”
沐青辰欲言又止,每每想到龍筱自盡他也是扼腕嘆息,何況要把這些說給已經傷心欲絕的沈煉聽,可再看沈煉不容分說的模樣,沐青辰嘆了口氣只得把前因後果都說了出來。
——“司天監阮少卿?龜骨所卜?”沈煉閉目似在想着什麼。
“不錯。”沐青辰點頭道,“瑛貴妃見皇上日夜擔心前方戰事,就去找皇上最信的阮少卿給戰事算了一卦,卦象說——大燕有難,龍氏護國,淑妃產女,血光之兆,天不佑之,沐氏江山要想轉危爲安,就必須即刻再迎娶一位龍家的女兒…”
沈煉睜開眼睛,原本的失神頃刻變作凌厲的鋒芒,如一把刀子讓人頓時覺得寒冷,“瑛貴妃去給皇上求卦?阮少卿?龜甲占卜!好你個沐容若,你害我不成,搶功不成,就要設計在我回朝前娶到龍筱鞏固儲君之位,是你逼死龍筱,沐容若,是你。”
——“啊…”沐青辰不算機敏聰明,很多事旁人都能參透一二,他卻總是慢人幾拍,聽從沈煉嘴裡說出來,沐青辰才意識到此事是沐容若母子故意所爲,俊逸的白臉頓時有些鐵青,“卦象所言,不是阮少卿算出來的?是…太子和瑛貴妃…”
沈煉執起牀頭的藥碗狠狠擲到地上,烏黑的藥汁擦了一地,沈煉怒道:“還會是誰?龜骨占卜,鬼神妖魔,我從不信這些。卦象說沐氏要立刻再娶一位龍女,不過是沐容若掐住了燕國帝王的軟肋,借龍女冰窟之說達成自己所願罷了。皇上本來就憂心戰事,平日也迷信慣了,他信卦象,信神諭,勝過信自己的將士,十萬鐵骨錚錚的將士,都不如一個荒誕的卦象麼?”
“沐氏皇族信命信慣了。”沐青辰長嘆道,“是你和我說的,越是天災連連,就越要厚待龍家,皇上寧可給他們的賞賜一年多過一年,也不願意多撥些軍餉,更是懶得勵精圖治。皇上信卦象多過信你統領的十萬大軍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可憐了龍筱…竟做了大燕沒落的殉葬品。”
聽到“龍筱”的名字,沈煉心口又是一陣揪痛,“筱兒…讓你等我回來,我會好好活着,你爲什麼離我而去…爲什麼…”
沐青辰哀聲道:“是我護送龍筱回的漣城,我勸她逃走,但她卻拒絕了我…我要是再堅持些…她也不會死…”
沈煉搖着頭道:“筱兒不是自私的人,她不會爲了自己連累旁人,她要是一走了之,卦象所言是要娶龍女,她二姐龍絡一定是逃不掉的。到那時你又該怎麼辦?”
沐青辰捶着大腿不住的嘆着氣,“沈煉,你剛剛所言和龍筱說的一模一樣。她說自己走了,洛兒定是會逼着嫁給太子,所以她一定不會離開…”
——“等等。”沈煉忽的直起身子,雙目瞪緊沐青辰,“龍筱既然知道自己不在,就是她二姐代嫁,她半路都沒有逃走…爲什麼到了漣城反而要投湖自盡?她難道不知道自己要是死了,龍絡也是會替嫁太子的?”
——“這…”沐青辰一時說不出話來,煞白着臉道,“被你這麼一提醒,龍筱好像確實不該自盡。當時…”沐青辰回憶道,“是龍大少爺頭一個發現龍筱自盡,鏡湖那頭,龍希風帶了幾十個人撈了一天一夜也是沒有撈到龍筱的屍首…他說鏡湖暗涌多,妹子八成是被暗涌捲走…只拾到龍筱的一隻緞鞋,龍筱的貼身婢女說,三小姐晚上溜出房間,腳上穿的就是這雙緞鞋。”
“找不到屍首…”沈煉喃喃道,“既然找不到屍首,那筱兒…也有可能沒死…”
“沈煉。”沐青辰有些慌亂,他怕沈煉揪着龍筱的生死胡思亂想再也走不出來,明明就是投湖自盡,龍家的人一個個哭的那麼傷心,薛毓秀更是哭的暈厥過去,龍絡這個二姐也是傷心的一路,到今天還難以走出妹妹去世的陰影,每次想起還是忍不住落淚神傷…沐青辰按住沈煉的肩膀,低聲勸道,“雖然是有些說不通,可龍筱確實已經不在人世,當時我就在龍府,我也去問過那個小葵,龍筱回到家中便是有些異樣,該是婚事將近愈發抑鬱,一時想不通…這才…沈煉,斯人已逝,生者必須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沈煉自嘲道,“今生沒有筱兒在我身邊,還怎麼好好活着?”沈煉的指尖深深的按進身下的牀褥,白骨似要掙破皮肉,“沐容若逼死筱兒,這筆賬,他逃不掉。”
——“沈煉?”沐青辰骨子裡滲出些涼意,他在沈煉的眼中看見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吞吃了沐容若的仇恨,“他是太子,當朝太子。你千萬不要一時糊塗做了傻事。”
“沐容若該死。”沈煉沉下聲音,語調陰鬱。沐青辰像是聽見,又好像沒有聽清,他不敢追問,只希望是自己恍惚聽錯。
夜已深,沐青辰又陪沈煉坐了會兒就回去端王府,沈煉裹着單薄的中衣倚在牀沿整整一夜沒有閤眼,他滿目都是龍筱的音容笑貌,漣城初見那一抹燦如夏花的笑容,擡眼看着自己的好奇眼神,蒼都城下,掀開車簾時的懵懂青澀,棲霞山上,她怯怯的倚在自己的背上,垂着雙臂碰也不敢碰自己…也就在那一刻,沈煉告訴自己,今生今生,他都不要放下這個女孩,今生今世,都不會讓龍筱離開自己。
——但她再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屍骨難尋…想不到臨別那次,竟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龍筱。沈煉緊閉雙目落下男兒剛烈的淚水,這是他最後一次流淚,今夜之後,他便沒了軟肋,只有冰封的鎧甲包裹住已經沒有企盼的自己。
——沐容若必須死!沈煉死死咬住乾澀的脣,一字一句說給自己聽——沐容若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