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哧哧恥笑着,“那些傻子以爲沐氏皇族不復存在,他們真的好傻…本宮知道…燕國不在,可樑國…樑國還是沐家的天下,還是沐家的…”唐瑛覺得這實在是好笑極了,按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來。
花銀冷冷抽出被她拉住的臂膀,鎮定道:“娘娘犯糊塗了,什麼秘密?什麼兄弟?煉兒,是姓沈的。”
——“姓沈?”唐瑛撓了撓雜亂的灰白髮絲,露出迷茫之色,“他姓沈?哎呀,他姓沈吶…本宮又錯了…”唐瑛懊惱的抽打着自己的臉頰,“本宮又錯了…又錯了…”
花銀推開屋門,刺眼的陽光照射着唐瑛憔悴不堪的臉,唐瑛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光亮,突如其來的日色讓她驚恐的大聲尖叫着,跌跌撞撞的撲向她的軟榻,拾起地上的毯子包裹住了發抖的自己,嘴裡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娘娘…”翠兒低呼了聲。
“瑛貴妃病的很重。”花銀低聲道,“身子虛弱不說,嘴裡胡話也是不少,你說的不錯,她的話,我聽過也就過耳而已。”
“您說的是。”翠兒恭敬道,“奴婢們也是一樣,當是胡話聽着,進不去心裡。”
花銀對翠兒的回答很是滿意,頓了頓道:“怎麼說也是先帝生前最寵愛的妃子,照顧好她。”
——“奴婢替娘娘謝過王妃。”
花銀走出錦繡宮時,幾隻黑鴉撲着翅膀飛上了屋檐,粗啞的叫聲讓人捂耳皺眉,幾個宮人拾着石子就朝屋檐上扔去。花銀沒有回頭,她一步一步篤定的走在青石板築成的宮道上,從二十年前無邪純真的小宮婢,走到華服錦衣的侯府夫人,再到可以和宮妃比肩的一品貴婦,直到今天——皇宮最顯赫高貴的女人,大梁君主的母親。
花銀忽然落下淚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流淚,是爲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麼。
——“夫人是去見一見皇上,還是…先回府去?”身後婢女小心翼翼試探着。
“出宮,回家去。”花銀按了按眼角。
“皇宮也是夫人的家呢。”婢女輕聲道。
花銀溫婉淺笑,映着落日的餘暉朝朱雀門緩緩走去。
當夜子時,錦繡宮忽然傳來宮人的陣陣慘叫——瑛貴妃唐瑛緞裙懸樑,自縊身亡。
鳳鸞宮
皇后龍梨一身絹白素服,鳳冠髻裡斜斜的戴着支素玉簪子,雖然是喪期裝扮,但龍梨的臉上卻不見死了夫君的哀傷,白皙的臉上隱隱還有紅潤泛着,眉眼藏不住泄憤的快活。
龍梨剛剛得到瑛貴妃自盡的消息,這個和自己鬥了二十年的女人,庇護她的男人死了,養到弱冠的兒子死了,自己…也懸樑身亡。還有比這更快活的事麼?龍梨只是獨自想着,就差點要笑出聲來。她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個孤立無助的可憐女人,燕國一夜易主,她這個前朝皇后,還能有什麼去處。
龍梨想不到這麼遠,她爲曾經蔑視自己的人不得善終覺得興奮,尤其,她的鳳鸞宮裡又來了一個客人。
龍梨腳下,跪着一個宮婢,俯首謙卑,但鎮定的姿勢昭顯着她歷經許多的寵辱不驚,即便面前是曾經的皇后,她也不覺得怯懦。
宮婢緩緩擡起頭,春柳認出是柳堤軒玉嬪身邊的貼身侍女——“烏雅?”春柳低喊出聲。
烏雅梳着乾淨的髮髻,不卑不亢的衝垂柳頷首示意,又眼神明亮的看向端坐着的龍梨,卻沒有急着開口。
——“柳堤軒的紅人烏雅姑姑?”春柳竊笑了聲,“怎麼有工夫來咱們這裡?看來是玉嬪被軟禁等待發落,烏雅姑姑閒的發慌就來鳳鸞宮串門了?之前柳堤軒熱鬧的時候,怎麼也不見你走動?”
烏雅也不覺得羞愧尷尬,篤定笑道:“宮裡每個奴婢都有自己服侍的主子,身在哪裡,自然就要替那主子做事,春柳姑姑也是宮裡的老人,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若是早先奴婢就到處走動,柳堤軒那位又怎麼會輕饒了我?還望皇后娘娘明鑑。”
——“皇后娘娘…”龍梨有些恍惚的聽着這個稱呼,“江山忽然易主,本宮這個皇后,也喊不了幾天了,去哪裡蹉跎,又有誰知道…”
春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龍梨,只得收起對烏雅的嘲弄,眼中涌出對主子感同身受的哀色。
烏雅淺淺笑着,聲音清亮道:“娘娘,奴婢聽說,大梁這位新陛下對宮中舊人很是仁厚,連幾位沐家子嗣都得了去處,端王爺和辰世子更是保留了爵位府邸,娘娘與沈家沒有仇怨,又是龍家的人,陛下自然會念及故人,善待娘娘您的。”
烏雅說的得體,語調輕盈軟糯,龍梨聽在耳裡也覺得舒坦,不禁對這個柳堤軒的宮人生出些好感來,衝她招了招手道:“你倒是懂事,難怪玉嬪器重你。靠近些,說給本宮聽聽,你大早往這頭來,一定不是爲了剛剛那幾句舒心話吧。”
烏雅順從的往前挪了幾步,又朝龍梨磕了個頭,不急不慢道:“娘娘睿智爽快。烏雅便有什麼說什麼了。娘娘應該多少知道些,太子生前和玉嬪走的很近…玉嬪機敏,一直在爲先帝駕崩後打算,太子貪戀玉嬪美貌…這二人…”
——“有私情?”龍梨眼睛一亮,咬牙道:“玉嬪該死,先帝這樣寵她,她竟無恥到和太子苟/且,其罪當千刀萬剮。”
“還不止。”烏雅繼續道,“這位夏族娘娘身份堪疑,奴婢認爲她遠不止一個普通妃嬪那麼簡單。”
——“哦?”
“奴婢雖然沒有十足的證據,但心裡一直覺得古怪。”烏雅吸了吸鼻子,鳳鸞宮裡也時刻都點着香爐,可這香氣很是尋常,遠不如柳堤軒玉修羅所點的異域薰香,自己在玉嬪身邊待的久了,竟也是迷上了那股惑人的氣味,“每每先帝駕臨,玉嬪都會點上她從夏族帶來的異香,這香氣詭異,先帝每次聞了都會欲罷不能,恨不能癱軟在玉嬪身上纔好。”
——“說下去…”
見龍梨聽的入神,烏雅直起身子又道:“太醫說先帝身子虧空,根本就是被玉嬪掏了去,玉嬪對先帝用藥,娘娘…這可是死罪吧。”
“玉嬪千嬌百媚,本來就很是勾人。”春柳不解道,“對先帝用藥?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烏雅瞥了眼春柳,眼中帶了些不屑,“春柳姑姑,先帝是被一碗獐肉湯謀了性命不假,可要是先帝身體康健,又怎麼會急火攻心病入膏肓?獐肉湯謀命不假,可先帝這副身子板,又是哪裡來的?”
——“啊…”春柳捂着嘴大驚失色,“玉嬪…”
烏雅繼續道:“原本奴婢也沒有想得這麼多,只以爲玉嬪貪戀榮寵,要勾住先帝爲自己打算。直到先帝忽然駕崩,玉嬪又繼續和太子勾結,奴婢後知後覺,這纔有了個大膽的念頭…”
——“說,說出來。”龍梨催促着她。
“玉嬪…”烏雅微微一頓,“應該是夏族派來的細作,要謀了先帝和太子,謀了大燕吧…”
龍梨鳳目打量着烏雅自若的臉,這宮婢嫺熟的姿態和精明的頭腦,勝過了自己身邊每一個人,龍梨忽然生出要讓烏雅爲自己所用的念頭,看着她的眼神不由得柔和起來。
“你對本宮說了這麼多,對本宮又有什麼好處?”龍梨扳弄着玉扳指幽幽道,“你難道不知道麼?新帝登基,後宮一幫子女人早已經沒了用處,何去何從都等着新帝一聲令下。就連本宮這位皇后,只怕也待不了皇宮,是去給先帝守陵,還是回漣城老家?都是未知之數吶…”
“娘娘。”烏雅又上前了半步,“你剛剛說的不錯,可要是您能幫陛下解決一個燙手山芋,您說,他又會不會記您一個大人情?娘娘遠離漣城老家多年,要想在龍府挺直腰板,有陛下支持豈不是更好?”
龍梨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烏雅咬脣道:“玉嬪是夏族送來的女人,事關兩國干係,就算陛下知道她是細作,也不能隨意處置了她傷了兩國看似平靜的態勢。新帝登基,決不允許立刻就有戰事發生。因此玉嬪就成了陛下眼中一個拔不去的釘子…”
龍梨頓悟點頭,“但要是…玉嬪謀害先帝,就是不可恕的死罪。不是細作之罪,但卻是讓夏族無話可說的死罪…證據,本宮要證據…烏雅,你有玉嬪的罪證,是不是?”
烏雅淡淡一笑,從袖子裡摸出一個油紙包,春柳碎步上前接了去,急急的打開看去——油紙包裡是一撮不曾見過的粉末。春柳低頭嗅了嗅,雙目泛起癡醉迷離之色,她見過那麼多名貴的香料,卻從來沒有聞到過這樣獨特誘人的神秘氣味。
——“奴婢想出其中蹊蹺後,就留意起這位主子。”烏雅又道,“主子凡是都經奴婢的手,唯有這一撮薰香從不讓旁人染指。這幾天玉嬪被人看着行動不便,奴婢尋了個機會終於找到了她藏着的薰香,奴婢託人帶了些去宮外找人查驗…娘娘…這薰香裡有一味七竅散,可以亂人心智,勾魂攝魄…大損男子身體,長期使用可是會死人的…”
——“玉嬪夠狠。”龍梨暗歎道,“七竅散損男身,也傷女體,她這樣做,是要和先帝玉石俱焚麼?”
“娘娘只需要知道,把此物呈給陛下,就說是娘娘探查到的。玉嬪謀害先帝證據確鑿,陛下即刻就可以治了她的死罪,夏族那頭也有合理的說法,豈不是一舉兩得。”烏雅露出得意之態。
“你這樣幫本宮,又是爲了什麼?”龍梨示意春柳收起薰香,鳳目一挑注視着烏雅。
烏雅又朝龍梨鞠了個大禮,含笑溫聲道:“我家主子就要性命不保,奴婢還能有什麼去處?不過是早些爲自己打算,跟着娘娘您也好,出宮也罷,總比陪着玉嬪殉葬好上許多。”
龍梨沉思片刻,忽的厲聲道:“玉嬪初進宮時不過是一個毫無根基的異族女人,你老道精明,該是多少主子想要的奴婢,怎麼會被內務府派去伺候玉嬪?如果本宮猜的沒錯…你是旁人安插在玉嬪身邊的人吧?宮裡能伸這麼長手的,除了本宮,也只有那個死了的賤人,你是唐瑛的人。”
烏雅身子微動,可面容仍是不慌不忙,“娘娘見笑了,往事不可逆轉,娘娘只需要知道,生者必須活着,還得好好活着,娘娘如此,奴婢…也是如此。”
“哈哈哈哈哈…”龍梨尖利的笑了幾聲,指着烏雅道,“你性子爽直不藏着掩着,本宮倒是覺得不錯,罷了,就照你所說。等玉嬪的事了結,本宮去哪裡,你就也跟着一起吧。”
——“多謝娘娘。”烏雅屈了屈膝,還不忘看了眼春柳。
待烏雅離開,龍梨授意春柳留了些薰香收起,見春柳有些疑惑,龍梨慵懶道:“這七竅散可是尋常人難得的東西,留些收着,沒準哪天…能派上用場呢?”
——“奴婢知道了。”
次日,玉修羅擔上毒害宣離帝的罪名被關入天牢,聽後發落。金甲護衛押走玉修羅時,淑貴妃龍櫻在宮道上遠遠瞧見——這個美豔傾城的夏族女人幾天裡消瘦的如同一匹絹布,眉眼也不似以往勾畫的嫵媚俏麗,龍櫻是第一次看見玉修羅的素顏,但依然是那麼美麗奪目,她的眼睛幽黑明亮,就算是就要成爲階下囚的罪婦,她也高貴過了蒼都的一切。她挺直脊背,凸起的顴骨昭顯着她的倔強,寧死也不後悔的倔強。
龍櫻見過太多這樣的神色——宣離帝彌留之際時的花銀,傷心欲絕痛徹入骨的唐瑛,滿腹怨恨永不妥協的龍梨…還有…還有自己的三妹龍筱,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筱兒…
龍櫻忽然爲自己感到哀傷,自己還好好活着,但卻好像已經死了很久,再無生氣。
玉修羅看見了宮道上望着自己的龍櫻,見龍櫻好像是往御書房去,玉修羅像是明白了什麼,她衝龍櫻漾起笑容,亦如平日,彷彿她不是被押入天牢,而是在宮道上漫步一般。
——“修羅女見過淑貴妃。”玉修羅高聲喊着。
芳嬤嬤有些害怕玉修羅這會子和龍櫻扯上瓜葛,低聲勸道:“娘娘,咱們快些走。”
龍櫻靜靜佇立在宮道邊,對玉修羅微微頷首,玉修羅動了動脣還想說些什麼,身後的護衛不耐煩的推了推她的背,玉修羅媚目含意深刻,最後看了眼龍櫻,轉身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