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筱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動靜,忍不住擡眼去看,見沈煉黑目炙熱的逼視着自己,纔要再低下頭,已經被沈煉輕輕抵住了額頭。
觸着他額頭上細密溼膩的汗水,龍筱的心跳彷彿停止,連呼吸聲也收住了許多,大氣也不敢喘。
“你是誰都好,就算是貴不可言的龍家女兒…”沈煉熾熱的氣息縈繞在龍筱的鼻尖脣上,低沉幽幽的嗓音有着讓所有女子心動的韻調,“也沒有我沈煉不敢做的事。”
“大膽沈煉…”龍筱嘴上逞強,可那份惱意早已經像墜地即碎的琉璃那麼單薄,聲音也輕的…只有自己可以聽見。
沈煉嗅着龍筱身上夾雜着艾草清香的少女氣味,手心溼潤的可以擠出水來,額頭的汗珠也越來越多,滴在了龍筱的鼻尖上,滑進她如花蕊般柔嫩的脣瓣裡。
龍筱黛眉一蹙,想去推開沈煉,可他的身體像一座高山擋在了自己前頭,任她怎麼使力也巍立不動。
沈煉看她羞惱的樣子也是覺得可愛至極,哧哧笑着伸手摸向她的脣,點住自己那滴汗珠輕柔的拭去,口中道:“我輸給了夏夷歡,你是不是覺得小霸王丟盡了顏面,也生我的氣?”
“不是。”龍筱急道,“大家都瞧得見你的身手,要不是太子使詐,夏夷歡未必是你的對手。”
沈煉眼中溢出些許快慰,澄定笑道:“別人怎麼看我,就算是幸災樂禍嘲諷幾句,我都不會在乎。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龍筱你覺得我可以贏,我就已經勝了這一局。”
龍筱還是第一次親耳聽見沈煉喊出自己的名字,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和沈煉又近了些,龍筱大眼微動,想躲閃看沈煉越來越炙熱的眸子,可她又不想失去被沈煉霸道籠罩的感覺,她感受到了自打進蒼都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樂,她想這種感覺久一些,再久一些…
“剛剛校場上…太子故意那樣對我,也是想激怒你…”話纔出口龍筱就想堵住自己的嘴,可那嘴卻像漏了一樣絮絮的說個不停,“太子…根本不喜歡龍女…”
沈煉含笑聽着,聽她聲音越來越輕,脣角揚起道:“我一句都沒有問你,你和我說這許多做什麼?”
——“你…”龍筱又羞又惱,不光臉頰,連鼻子額頭都變作了紅色,“沈煉你…讓開!”
沈煉哈哈低笑出聲,背過身子與龍筱並肩貼着宮牆,撐着自己的膝蓋側身又看向龍筱,“和你龍三在一起,總有那麼多意想不到的快活。龍筱…”沈煉止住笑,“你又喜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聽沈煉這樣直白的問自己,龍筱心裡一頓,“喜歡”兩個字就在嗓子眼,可又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不回答我,我可就當你喜歡了。”沈煉直白道。龍筱將頭埋得更深了些,衣角都快要被自己搓爛。沈煉沒有多猶豫什麼,指尖摩挲着觸上龍筱的手心,生澀的扣住她汗溼的十指,見她沒有抽出,沈煉深吸了一口氣使力攥住,貼着宮牆的身子仍是鎮定不動,擡頭故作鎮定的看向白雲朵朵的天空。
——“三小姐!三小姐你在這裡啊,讓小葵找的好苦…”拐角處,小葵撫着心口上氣不接下氣,擦了把汗直直愣在了原地,指着沈煉和龍筱緊緊握住的手,結巴道,“…這…三小姐…沈爺…這…”小葵蹭的轉過身,捂着眼睛慌張道,“小葵什麼都沒看見…好刺眼的光啊…我一定是瞎了…”邊說着,這丫頭已經連跑帶跳的竄了出去,鬼影子都看不見了。
沈煉也不怕被小葵撞見,按住龍筱的手心道:“這回我當衆輸給夏夷歡,太子得逞應該暫時不會再爲難你。”沈煉垂下傲氣的劍眉,“我沈煉慣是天不怕地不怕,老天一定是看我得意太久,就讓你龍筱到了我身邊,非得給我個傷不得的軟肋吧。”
“沐容若畢竟是太子…”龍筱輕聲道,“小霸王再神氣本事,也不能與太子硬碰。”
——“龍筱命定爲後,爹的意思,你懂。”…父親叮囑的話語忽的在沈煉耳邊迴盪,沈煉側過臉,凝視着龍筱澄靜純真的面孔,心口像是被針刺一樣隱隱作痛。
“他要是再這樣對你。”沈煉咬緊脣,“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龍筱顧不得去想沈煉哪裡來的底氣敢說出這樣的硬話,她只知道,她信身邊這個人,信他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倆人就這樣站了許久,龍筱憋忍不住道:“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長姐怕是要擔心了…”
沈煉擡頭看了看日頭,戀戀不捨的鬆開攥着龍筱的手,不情不願道:“過幾天,我還會進宮…你和淑妃在宮裡遇到什麼難事,就捎信到定遠侯府…”
“你忘了我有雀兒?”龍筱朝沈煉頑劣一笑,手指扮作鳥雀撲翅的動作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煉忍俊不禁,轉身道:“還不走?還是等你長姐派人逮你回去?”
龍筱跟在沈煉身後半步的位置,沈煉沒走出幾步,就扭頭尋着她,像是生怕自己弄丟了這個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
往日沈煉總覺得宮道漫長難到盡頭,恨不能幾步就走出那朱雀門纔好。可今日,他從未覺得宮道那麼短,短到他想與身後的龍筱多待些時候也難以如願,短到像是他才眨了幾眼,就到了長春宮的拐角處,再也不便走近。
直到龍筱進了長春宮,沈煉纔不舍的收回眼神,轉身見小葵落在後頭怯怯的看着自己,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小葵眨巴着眼睛,朝沈煉屈了屈膝,逃一般的小跑進長春宮。沈煉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宮門緊閉也看不見他捨不得的那個人,沈煉擡起手心,那裡彷彿還留着龍筱溫香的氣息,沈煉緩緩握緊,脣角情不自禁的笑了出來。
還不到朱雀門,沈煉遠遠看見宣離帝的貼身內侍崔公公正守在宮門口,崔公公也看見了走近的沈煉,緊鎖的雙眉頓時鬆開,疾步迎上前恭敬道:“朱雀門守衛說沒見沈爺您出宮,老奴怕與您走岔了,這才守在此處等您。”
沈煉自若道:“皇上要見我?”
“正是。”崔公公小心看着沈煉鎮定的模樣,校場沈煉敗北,本來還以爲他定是忿忿不平,見眼前的沈煉寵辱不驚,混跡深宮幾十年的崔公公也是嘖嘖暗歎,“沈爺放心,老奴看皇上也不像是生氣,應該就是宣您去閒聊幾句…”
“崔公公等了也有一陣,趕緊走吧。”沈煉揮袖折轉往御書房走去,崔公公半張着嘴,將還沒說完的話默默嚥了下去。
御書房
沈煉才邁進御書房,就擡眼就微微愣住——宣離帝執着狼毫筆在案桌攤着着紙捲上寫着什麼,玉修羅娉娉婷婷的站在他身後,嫩如蔥段的酥手替宣離帝碾磨着硯臺裡的墨汁,饒有興趣的注視着揮毫的宣離帝,見門外有人進來,玉修羅泛眼看去,笑渦盪漾,俯身貼近宣離帝柔聲道:“皇上,沈爺來了。”
宣離帝低啞的嗯了聲,沒有擡頭去看沈煉。
沈煉揮開衣襟,單膝跪地道:“沈煉叩見皇上,玉嬪娘娘。”
宣離帝也沒有即刻喚他起身,不急不緩的點上最後一筆,又細細端詳着自己寫下的字,拉過玉修羅的手,“愛妃覺得朕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玉修羅又看了眼跪地的沈煉,媚眼看向紙卷,看着上頭有些潦草的字跡,笑盈盈念道:“不勝人間一場醉,奈何傾盡一生癡。臣妾識字不算多,不知道念得對不對。”
宣離帝凝看着還沒幹透的字跡,“愛妃念得不錯,不勝人間一場醉,奈何傾盡一生癡…”宣離帝低喃着,擡頭幽幽看向沈煉。
——“知道朕爲何要見你?”
沈煉低下頭道:“沈煉有負皇上期望,還請皇上降罪。”
“校場比武勝負本就是尋常。”宣離帝深目凜凜的定在沈煉被夏夷歡劃破的銀衣上,“要真是誰敗了就降罪予誰,往年敗在你沈煉手上的人不計其數,朕是不是都要一個個降罪,連太子…也不放過?”
沈煉甚少聽宣離帝這樣嚴厲的和自己說話,貿貿然也不敢爲自己開脫,只得俯着身子一動不動。
——“夏將軍是沙場粗人,沒輕沒重這才差點傷了沈爺,沈爺有君子之風,手下留情也說不定,皇上…”玉修羅見沈煉沉默着,恰到好處的送上人情。
宣離帝忽的揉起紙卷擰做一團,狠狠扔向跪着的沈煉,“慣有傲氣又有何用,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要成國之棟樑,你沈煉要學的還有很多。”
沈煉抿了抿乾燥的脣,恭順道:“沈煉…謹遵皇上教誨。”
——“你退下吧。”宣離帝又提起了狼毫筆,垂眉不再看他。
沈煉緩緩起身,轉身之時又忍不住看了眼玉修羅。
——“朕教修羅女寫字可好。”宣離帝將玉修羅拉到自己懷裡,挽起她柔若無骨的手腕,泛着青色鬍渣的下巴輕輕蹭着她的肌膚。
沈煉不敢再看,低頭匆匆離開御書房。門外守着的崔公公也聽見了宣離帝不悅的怒斥聲,見沈煉出來,上前寬慰道:“皇上器重沈爺您,纔會說的重了些,沈爺千萬別忘心裡去。”
書房裡,低啞和嬌媚的笑聲齊齊響起,沈煉頓住步子,輕聲問道:“崔公公,玉嬪娘娘看來深得皇上的心意?”
崔公公先是一愣,隨即湊近沈煉低聲笑道:“夏族送來的果然是極品,老奴也是很久沒有見皇上這般順心遂意。老奴多嘴提醒沈爺一句,柳堤軒後頭該是貴不可言,淑妃纔有孕,你我看玉嬪如此得寵,要是玉嬪娘娘有福氣也懷上皇嗣…”崔公公意味深長的慢下語速,“玉嬪雖是孤身一人在宮裡,可也不能怠慢了去吶。”
沈煉當然明白崔公公是想借自己之口讓母親也多去柳堤軒走動,內侍多機敏,何況是侍奉宣離帝多年的老僕,崔公公又朝沈煉擠了擠眼,雖然不知道這個精明的老內侍爲什麼要提點定遠侯沈家,沈煉還是淡淡一笑道,“多謝崔公公提點。”
已近午時,紅日榮輝灑在沈煉有些疲憊的身上,沈煉扯下被夏夷歡劃破的衣角,走了幾步又忍不住朝長春宮方向望去。就算三年前就得了御賜的金督令牌,要是沒宣離帝召見,沈煉也甚少主動踏進這望不到邊的深宮裡,可自打龍筱住進了宮裡,他開始流連這裡,與龍筱一前一後沿着宮牆緩慢艱難的走着,他忽然有種希望腳下的宮道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若是能與身旁這個人永遠走下去,該有多好。
長春宮
龍櫻雖然沒有去校場,可也早早得知了比武的結果,本來還以爲沈煉落敗,龍筱定是會不大痛快,可見進屋的妹妹星眸含喜,面頰還泛着隱隱的紅暈,龍櫻倒是有些詫異。
“比武好看嗎?”龍櫻裝作隨意道。
“額…”龍筱恍惚了下才聽見姐姐的問話,泛起眼道,“舞刀弄劍,也就是那樣…”
“沈煉和夏將軍,誰勝誰負?”龍櫻不動聲色的看着龍筱有些迷離的眼神。
龍筱搓着髮梢背過身,“夏將軍僥倖贏下…可是也沒有什麼,勝負本就是常事…”
才進門的小葵一眼就看見主子面上羞澀的歡喜,見還有龍櫻盯着,趕忙怯怯的垂下頭站到一邊。
“比武半個時辰前就散了。”龍櫻咳了聲,“這頭到那頭也就一炷香的工夫…筱兒走了這麼久?”
龍筱心裡咯吱一下,眼珠子轉了轉道:“筱兒進宮日子不長,校場又是頭一次去,回來路上走岔了道,這才耽誤了時候,小葵,你說是不是?”
小葵啄米一樣點着頭道:“怪奴婢不熟宮道,帶三小姐繞了好大一個圈子,這才…”
“好了好了。”龍櫻揮了揮手道。
龍筱抿嘴一笑,偷偷朝說的煞有其事的小葵豎起了大拇指。
——“本宮聽說…”龍櫻示意妹妹靠自己近些,“皇上今日和玉嬪攜手而行,很是親暱…”
“長姐。”龍筱快步走到龍櫻身邊倚着她坐下,“你歇着就好,去管旁的事做什麼?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居心,這些小事也傳到長春宮存心惹你不痛快。”
龍櫻撫了撫自己的小腹,淡淡道:“本宮沒有不痛快,既然都已經有了皇嗣,本宮已經走在了後宮諸妃的前頭,再去爭那些無謂的事做什麼?玉嬪貌美多姿,得寵也是遲早的事,何況她與本宮算是交好,皇上寵愛她,對長春宮而言,也不是壞事。”
芳嬤嬤聽龍櫻這樣說,眉頭微蹙小聲道:“娘娘,老奴多嘴,防人之心不可無,玉嬪雖是和娘娘示好,可如今得寵心境定是不一樣,就算玉嬪和娘娘交好,怕也是圖龍家的庇護爲自己謀利,娘娘還是要留個心眼纔是。”
“本宮如今有孕不便侍候皇上,皇上親近她人也是正常。”龍櫻澄定道,“嬤嬤不必擔心,皇上膝下已經十餘年沒有皇嗣誕生,只要本宮誕下皇嗣,皇上必將龍顏大悅,他的心定是會留在本宮這裡。”
龍櫻說着話,執起玉修羅送給自己的繡扇愜意的搖着,閉目道:“玉嬪連這麼珍貴的東西都送給本宮,她一個落單的異族女人,本宮信她是真心親近,本宮在宮裡也需要有人相互扶持,皇后姑姑自顧不暇,還是要另覓她人才行…玉修羅…或許真的可以。”
見龍筱垂下眼瞼有些不大快活,龍櫻按住她的手道:“筱兒,宮中女子可得盛寵一時,卻難得獨寵一世,這個道理,本宮自懂事起就知道。你看瑛貴妃盛寵多年,卻還是得和旁的妃嬪分享皇上就可以知道,身爲帝王,枕邊怎麼可能只有一人?本宮早已經想開,你不必替本宮覺得委屈。”
龍筱也不想多說什麼,龍櫻忽的把龍筱的手拉的更緊了些,星目爍爍看着龍筱倔強的眼睛,低聲有力道:“筱兒,要是本宮這一胎當真如願是個皇子,龍女所生的皇子…”
——“長姐生下的皇子…”龍筱頓悟一驚,喃喃重複着道。
龍櫻重重的點了點頭,姐妹二人飽含深意的對視着,龍櫻深吸着氣道,“本宮與你說過,只要沐容若是太子,你就是將來的太子妃,但要是沐容若不是…太子若是本宮所生…筱兒,就不用做這個你不想做的太子妃。”
——“長姐…”
龍櫻捂住龍筱的嘴示意她聽自己說下去,“所以筱兒,你幫本宮,也是在幫自己。本宮也聽人說了今日校場沐容若如何對你。可只要他一日是太子,你就得拿他當一日的未來夫君。一個忍字重似千金,縱然你再厭惡他,也要替自己,替長春宮忍住。”
龍筱看向龍櫻的小腹,龍櫻輕輕托起妹妹的手撫着自己的腹部,龍筱有些不敢,但龍櫻卻執意按住她,蕩起笑意道:“他還那麼小,但本宮知道,他一定會是個皇子,一定。”
長姐生下的要是皇子,自己就可以不必爲太子妃留在深宮裡。龍筱耳邊迴盪着龍櫻的話,心裡卻並沒有覺得釋然的快活。她哀嘆着龍氏人天定的命運,就算自己僥倖不用爲後爲妃,長姐的兒子也會娶進後世的龍女,命運疊疊,永無盡頭。
龍筱突然明白爲什麼龍怡悠在私奔之前要冒險潛入冰窟,在與芳嬤嬤深談後,她輾轉反側想了很久,龍怡悠已經要和情郎遠走高飛,爲什麼還要冒險潛入冰窟?她曾經以爲,龍怡悠是受了那個昆展的慫恿,但現在,她不再這麼認爲。龍怡悠要揭開冰窟之謎,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不因爲自己的離開連累妹妹,爲了她之後的代代龍女,不用重蹈命運的覆轍。
——就像此刻的自己心裡想的一樣。
龍筱胡亂的想着漫步在御花園裡,踢着腳下的石子漫步目的的瞎晃悠,踢出去的石子一聲悶響,龍筱擡眼看去,見着夏夷歡不遠不近的站着,沾着泥塵的石子染污了他潔淨的黑衣,他像是沒有察覺,直視着自己一步步走了過來。
龍筱低頭轉過身,纔要邁開步子已經被他喊住。
——“我僥倖勝了沈煉,你就不願意見我了麼?”
龍筱鎮定道:“我出來的太久,得回去了。”
夏夷歡隔着她不到一尺,清風吹起龍筱的黑髮,迷花了夏夷歡銳利的黑目,“我三日後就要離開蒼都,你還不願意搭理我一句嗎?”
龍筱頓住步子,半轉身欲言又止,夏夷歡恰時的走近與她並肩站着,從懷裡摸出一方白帕,愛惜的攤在手心裡,白帕包裹着的,正是他從龍筱髮髻裡摘下的紅寶蝶簪。龍筱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帕子,見還被夏夷歡收在身邊,睜着大眼說不出話來。
“你我說好的,我要是贏了就可以留下這支簪子。三小姐願不願意把它留給我?”夏夷歡幽聲道。
見龍筱沉默着不說話,夏夷歡笑了聲把簪子遞到龍筱手邊,“凡事成雙成對纔好,我任性問你要去這一支,好好的一對簪子豈不是沒了用處?你不情不願,我寧可不要。”
龍筱急促的從他手裡抽出自己的東西,像是生怕他忽然反悔。夏夷歡手心一握將簪子緊緊攥住,心中隱隱有些悵然之感,“你當真是輸不起麼?你不肯給,我還非就要了。”
龍筱被他出爾反爾的戲弄,蹙眉惱道:“一會兒說要,一會兒又不要,拿去拿去,龍家好東西多的是,纔不稀罕。”
夏夷歡收起龍筱的紅寶蝶簪,臨別時分,就算是龍筱的嗔惱也是讓自己流連。
——“你是要回夏族去?”沉默片刻,龍筱盤繞着髮梢輕聲道。
“不去夏族,還能去哪裡?”夏夷歡握住空空的手心,“要是三小姐呆膩了皇宮,也可以去夏族找我。夏族困苦不假,但絕不會讓你吃了委屈,這是我夏夷歡答應你的。”
“怎麼也得等…長姐平安誕下皇子吧。”龍筱也沒有拒絕他,望向綿延不見盡頭的宮牆憧憬道,“大哥說夏族是個好地方,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去好好見識番。”
“我總覺得。”夏夷歡循着龍筱的眼神看去,“我和三小姐,很快會再見面。”
龍筱噗嗤一笑,俏聲道:“長姐生產之前,我哪裡都不會去的。你啊,想多了。”
夏夷歡見她又恢復了往日的伶俐,總是不拘言笑的臉上也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龍筱打量着他托腮道:“比起平時裡,夏將軍還是這個模樣更隨和些。要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哪個敢與你親近,都是避之不及呢。”
“你也對我避之不及?”夏夷歡垂眉笑道,“真是可惜,才知道三小姐喜歡看我什麼樣子,可是沒幾日就要分開,若能早些知道該多好。”
夏夷歡邊說着,邊細緻的疊起那方白帕,撫平上面每一絲褶皺,小心翼翼的收回自己懷裡,又自若的看向盯着自己動作的龍筱,脣角微微揚起,眼中像是蘊着千言萬語,又像是深藏着許多不爲人知的情緒。
龍筱年紀雖小,可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孩子,聽夏夷歡這樣說,臉頰也是微微泛紅,慌忙背過身子走開道:“我真得回去了。”
——“三小姐。”夏夷歡又喚了聲。
龍筱遲疑片刻,還是止住步子轉身看去。
“他日要是真有機會…”夏夷歡指了指龍筱腰間的狼首木雕,“夏族人見狼首如見我夏夷歡,三小姐收好那東西,總有一日可以排上用處,你信我。”
龍筱指尖摸向狼首木雕,捏了捏擡頭看向夏夷歡,低低的“嗯”了一聲,轉過身子朝御花園外小跑開去。夏夷歡目送着她靈動的背影,手背貼着脣低低又笑了出來。
他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懵懂稚嫩的龍筱,就算她還是帶着對自己的畏懼,但又像是怎麼也躲不開他的影子。夏夷歡沒有爲三日後的離別生出感傷,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與龍筱再見,深宮步步驚心,自會把龍筱帶到自己身邊。
夏夷歡只是蒼都的匆匆過客,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願讓自己成爲龍筱生命裡的過客。
三日後,夏夷歡和金磐向宣離帝告辭,踏上回夏族的歸路,龍希風也回絕了兩個妹妹的挽留,執意與夏夷歡一道離開往漣城去。
柳堤軒裡,玉修羅在身上比劃着內務府剛剛送來的各色綢緞,爲難了好一會兒,揀起一匹明豔的紅緞看向烏雅道:“烏雅你看,這匹紅色的如何?”
烏雅笑道:“娘娘的眼光真好,這匹是蜀繡,可是珍貴的好東西。”
玉修羅愛惜的拂拭着柔滑的緞面,忽的收起笑意道:“蜀繡珍貴,我挑中這匹會不會…不大合適?不如留給其他娘娘…”
“娘娘您多慮了。”烏雅溫聲勸道,“既然是內務府送來的,就是任憑娘娘隨意挑選,娘娘深得皇上寵愛,得幾匹蜀繡也是情理之中,哪裡用看其他娘娘的臉色。”
玉修羅略加躊躇,點頭道:“那就留下這匹,做件齊踝的雲煙水裙如何?我看淑妃也有件,很是好看。”
烏雅收起蜀繡道:“娘娘貌美,穿什麼都是好看的。”烏雅像是想起了什麼,朝外頭看了看,又瞥了眼還盯着案桌上滿目綢緞的玉修羅,試探道,“娘娘,今天夏將軍他們離開,您…要不要去送一送…?”
“似乎這一匹豔粉也不錯…不過瑛貴妃好像有件差不多顏色的…”玉修羅喃喃自語着,“離開?他倆也待了有一陣子,族裡還有很多事,是該回去了。我選完緞子,還要去長春宮陪伴淑妃,歡爺他們是明事理的人,不會怪我不去送行的。”
烏雅眉心微動,口中道:“夏族離蒼都路途遙遠,今日一別,娘娘與故人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見…”
玉修羅放下緞子,挑眼看向不動聲色的烏雅,烏雅趕忙垂頭道:“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
玉修羅自若笑道:“除了疼我寵我的皇上,我哪裡還有什麼值得掛念的人?人和心都留在了這裡,該定定心心不是麼?替我梳妝更衣,該去長春宮了。”
——“奴婢遵命。”
龍希風與長春宮的妹妹告完別,龍筱依依不捨的跟在兄長身後,帶着哀求的口吻道:“大哥,讓筱兒再送送你吧…”
龍希風也有些捨不得最心疼的小妹,撫了撫她的髮髻道:“只要你不怕城外風沙大,大哥也想你送一送。”
龍筱扭頭看向龍櫻,龍櫻點頭道:“去吧,替本宮送送大哥。”
龍希風又朝大妹妹微微頷首,轉身頭也不回的朝長春宮外走去。龍筱緊緊跟在兄長身邊,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去看,一來二去,龍希風扯了扯她的手道:“筱兒老回頭做什麼?”
“奇怪…”龍筱擰着髮梢又回頭看了眼,“我怎麼老覺得有人在後頭跟着咱們,可一回頭又什麼都瞧不見…”
“皇后和淑妃都已經去告過別,哪還會有誰跟着咱們?你這個小腦瓜子裡想着什麼呢?”龍希風負手而立,步子不自覺的慢了下來,可傲立的身體卻沒有轉身看一眼,步履雖是沉重,但卻果斷堅決。
“我就覺得有人跟着咱們。”龍筱犟氣上來,轉身就想去尋了究竟,可才邁開步子,手腕已經被龍希風緊緊拉住,怎麼也扯不開,“大哥…”
“乖乖跟着我,你還想不想送大哥出城?”龍希風裝作不悅道,“時候不早了,你是想大哥今天趕不及到驛站,只能露宿山野麼?”
龍筱又不甘心的後頭張望着,又不敢膩了兄長的意思,只得悻悻的挪着步子跟在龍希風身旁。
朱雀門邊,沈煉已經候了一陣,見龍希風和龍筱走近,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歡喜笑容。龍希風目露些許驚意道:“沈爺怎麼也來送我?倒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沈煉抱拳道:“龍大少爺離開蒼都,我怎麼也得來送一程。”幾句說完,眼睛掃過龍筱帶紅的面頰,又幽幽垂下。
龍希風快意瀟灑慣了,也看不出這二人有什麼異樣,踏出朱雀門的那一刻,他的步子忽然頓住稍許,迎風矗立的身體如風中的青松,微動着似乎有轉身的意思,可剎那間又嘎然止住一動不動。
“大哥?”龍筱見兄長落在後頭,“大哥是落下什麼了嗎?”
“走了…”龍希風沙聲應着,“這就走了。”
沈煉轉身去看——一覽無遺的空曠處,隱約有個身影遠遠的凝視着他們,白色的衣玦飄起,被風吹起的青絲掩住了她半面姣好的面容,卻藏不住她滿是哀傷的眸子。她沒有再上前一步,就這樣遠遠的站立在空曠處的角落,如同一尊雕像。
——昭陽公主?沈煉心底一愣,當他想再努力看清些,那個身影忽的閃過拐角,再也尋不見。
“沈煉你看什麼呢?”龍筱好奇的也轉身去看,“是不是真有人跟着咱們?”可等龍筱轉身時,那個人已經消失不見,龍筱又揉了揉有眼睛,還是無從尋覓。
“沒什麼。”沈煉戳了戳龍筱的肩膀,“還不快走。”
蒼都城外,風沙下,夏夷歡和金磐騎在馬上等着龍希風。金磐幾番回首,眼中的失望愈來愈深,狠狠一拳擊在坐騎的脊背上,馬兒痛的嘶鳴了幾聲,揚起前蹄發泄着惱怒。
“玉修羅是被燕國的豬油蒙了心麼?”金磐憤憤道,“你我離開,她竟都不來再見我們一面?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怎麼也是一起長大的情意,她怎麼能…”
“見了又怎麼樣?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蠢笨。”夏夷歡冷冷瞥了眼,“她如今得宣離帝盛寵在身,此時無視你我纔是上策,在你看來是忘了同族之情,在旁人看來就是被皇宮的蜜水浸染,她心裡不再有夏族,對夏族大計而言,纔是好事。”
“我知道。”金磐咬牙道,“我當然知道她不會忘了我們,只是…只是…”
夏夷歡沒有再與他多說,調轉馬身看向蒼都城門,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龍筱一面,如果今天能再見她一面,這一路想起都該是快活的吧。
城門處風沙揚起,龍希風策馬衝出城門,馬上還帶着妹子龍筱,夏夷歡忽然笑了出來,他第一次信了天隨人願這個詞。他又看見跟在後面的沈煉,銀衣裹身英姿颯颯,夏夷歡的笑容不自覺的凝在了脣角,昂起了孤傲的頭顱,難得的歡喜又化作了冷酷。
“歡爺等了很久吧?”龍希風勒着馬繮停住,“筱兒慢手慢腳的,這才耽誤了些。”
“城外風光不錯,也不覺得是在等。”夏夷歡語音淡淡的,眉毛挑起看着龍筱道,“三小姐,你是也打算跟我們一起走?”
“要走也不是今天。”龍筱朝他擠了擠圓潤俏皮的鼻頭,“你啊,還是想多了。”
沈煉朝前走近幾步,對視着夏夷歡篤定道:“龍筱她哪裡也不去。”說着朝龍筱伸出手去,揚脣笑道:“龍筱,你大哥就要走了,還不趕緊到我馬上來?”
龍筱向他遞過手去,沈煉一個使勁,龍筱身子騰起,穩穩的落在了沈煉的馬上,馬兒忽的承擔起兩個人的重量,顛着步子像是抗議一般。沈煉輕輕撫着馬鬃,口中喃喃有詞,馬兒瞬間被安撫下來,溫順的在原地輕輕踏着步子。
夏夷歡看罷沈煉的動作,垂眉幽幽一笑,邊調轉馬身邊道:“我就喜歡多想,可我想的早晚都會成真,你要不信,走着看就是。還有…”夏夷歡揮了揮馬鞭,“難得蒼都小霸王也記得來送我們,夏某多謝沈爺了。來日方長,總有回報沈爺盛情招呼的機會。”
“那是自然。”沈煉高聲道,“一路順風。”
——“駕!”夏夷歡夾緊馬肚衝上官道,金磐顧不得什麼也奮力跟上,龍希風回望蒼都綿綿不絕的宮廷樓閣,心裡嘆了聲也馳騁進了風沙裡。
蒼都外沒有漣城滿地的落花,只有飛揚起的沙土繞着圈,直到那三人走的再也看不見,沙土才漸漸散去,只留下望不到邊的空曠。
龍筱眼中滿是對兄長的不捨,好一會兒身子動也不動,沈煉環住她的腰身,執着馬繮晃了晃,龍筱也不搭理他,把頭昂的又高了些。沈煉貼近龍筱,下巴溫柔的蹭上龍筱的肩頭,低聲道:“敢問三小姐,還要帶着小的在城外吃多少沙土?”
龍筱胳膊肘捅了捅沈煉,沈煉暗笑着順勢拉過她的手腕,扣着她的指尖攥住了馬繮,“不如…我帶你騎馬如何?”
——“不要。”
——“那…去棲霞山?”
——“不去。”
——“額…”沈煉蹙緊眉頭,“三小姐真是越來越不容易招呼了呢。要不…咱們去吃些別緻的小菜?”
——“不餓。”
沈煉哈哈笑着攬緊龍筱,“駕”的一聲竄出去老遠,“到了我沈煉的馬上,還能由着你使性子?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得聽着跟着纔是。走嘞!”
“你要帶我去哪兒?”龍筱扭頭看着沈煉帶着頑劣笑意的黑目,“去哪裡啊?”
“去…”沈煉貼緊龍筱,熾熱的脣蜻蜓點水般觸了觸她溫熱的耳垂,“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