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追衝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會意的又小跑了出去,沈追走近背過身子的龍筱,咳了聲道:“三小姐,府上有客人到訪…不如…我陪你去沈煉的偏院坐坐?”
龍筱知道這個客人一定有些來頭,沈追不急着送她出去也是怕和那人撞見,龍筱順從的跟在沈追身後,離開偏院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花銀,正要扭過頭,忽然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大步走近了偏院…那一眼…那個人…龍筱看見了他冷酷分明的臉。
——“皇上…?”
沈追拉過龍筱,蹙眉急道:“小聲些,是皇上。讓皇上看見你在沈家,怕也是有些尷尬吧,還不快和我走。”
龍筱也聽人說起過,宣離帝喜歡偶爾駕臨定遠侯府,和沈家父子閒談議事很是親厚,但親眼見皇上一身便服到了臣子的府上,龍筱還是有些震驚。宣離帝待沈家果真是不一般。
偏院裡,着一身深藍色錦袍的宣離帝看着不再是軒轅殿上令人生畏的帝王,也不是後宮手握三千佳麗命運的掌舵者,他脫下龍袍,解下垂簾的金冠,腰間的衿帶連一塊玉墜子都沒有繫上,簡單的如同蒼都長街上一名尋常的中年男子,憐惜的走近石桌邊低聲抽泣的女人。
花銀聽到身邊的腳步聲,她知道是誰,卻沒有擡頭,她憂傷的眉睫低低的垂下,兩顆晶瑩的淚水滴落在桌面上。
宣離帝的指尖觸向她滾熱的淚水,蘸溼指肚貼近自己乾燥的脣,深吸了口氣貪婪的吮吸着,彷彿是孩童舔吃着蜜糖。
——“銀兒…”
在後宮每一個妃嬪的耳邊,哪怕是最得聖寵的瑛貴妃,宣離帝的沙啞聲音都是喜怒難測,彷彿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他可以這一刻對你百般寵溺,轉眼就化作冰霜一樣寒冷無情,就連唐瑛也不知道這個寵愛自己的帝王爲什麼也會對自己驟然冷淡,又忽然把自己寵上了手心。
可這一聲“銀兒”,是後宮所有人都沒有聽到過的溫情,他能融化最剛硬的頑石,卻打動不了石桌邊一動不動的女人。
宣離帝像是早已經習慣了花銀對自己的冷漠,他看了眼石桌上還擺着的三隻茶盞,環視後院道:“府裡還有客人麼?”
——“你是覺得好笑麼?”花銀昂起臉,“我夫君生死未卜,你一定在想怎麼等到今天才如願?”
“朕怎麼會這樣想?”宣離帝驚惶失聲,這個女人對他的誤解讓自己發自心底的害怕,“沈嘯天和朕有多年的君臣之情,朕這麼多年怎麼待他,你不是不知道!夏族一戰如何兇險,他還不是平安回來,朕要真有心要他的命,他怎麼能陪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還…”宣離帝哀聲道,“還和你生下兒子…”
花銀的眼淚簌簌落下,凝做一汪淚湖已經是泣不成聲,“這一次,他們是不是真的…凶多吉少?”
宣離帝試探着向花銀伸出手,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這個女人獨處,就算他每過月餘都會尋着理由來沈家小坐,多半也只能掠過花銀一個向自己屈膝行禮的身影,他費盡心思也只是可以見上珍貴的一面,一面而已。可是今天,她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遠,近到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這個心中藏匿多年的女人。
可他還是不敢,宣離帝痛苦的垂下手腕,掌心攥成拳頭無力的落下,“十萬大軍,絕不可能幾日就覆滅…朕會派人…率軍北上,一定可以…解了白樺林之圍。銀兒,你信朕。”
花銀慼慼苦笑,緊閉脣齒不再說話,宣離帝在她的對面坐下,凝視着她瘦的凹陷下去的臉孔,一陣鑽心的刺痛,對坐許久,宣離帝終於開口低沉問道:“銀兒,朕想問你一件事已經很久…朕怕你惱,又沒有機會單獨見你…今天,朕想知道…”
花銀瘦弱的身體在風中輕輕聳動,可眉眼垂着還是沒有絲毫的波瀾,她似乎知道宣離帝要問自己什麼,又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口中的每一個字。
——“沈煉…”宣離帝青色的下巴顫抖着,“沈煉…是不是…朕的骨肉?”
——沈煉,是不是宣離帝的骨肉…
花銀冷眼瞥向深目慌亂的宣離帝,那一眼的冷酷讓宣離帝心頭一緊,“銀兒,你告訴朕!”宣離帝身子前傾着,聲音都發起抖來,“你告訴朕。”
“煉兒是你的骨肉,你就會去救他們父子?”花銀冷笑了聲,“要是和你沒有瓜葛,你就會棄他們於不顧?”
“朕不是這個意思!”宣離帝急道,“銀兒,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不信朕?這些年朕如何待沈煉,如何待沈嘯天,你不是不知道。朕只是覺得…沈煉太像年輕時的自己,他的性子,他的眉眼,他…真的很像朕…”宣離帝眼前閃過沈煉年輕倔強的面孔,像是看到了多年前自己的傲氣模樣,“沈煉是七月生的…朕盤算着日子…也是相符…”
“別說了!”花銀失聲呵斥住了喃喃不休的宣離帝,“舊事痛難回首,我已經都忘了,皇上…也不要再提了。我用了這麼多年才忘了一切,你是想我再死一次麼?”
宣離帝迷茫的看着滿臉痛苦的花銀,“銀兒,那是朕一生裡最快活的時候。”
——“你不要怪朕…”
——“我不怪你,我只會一生恨你,到死都恨你。”
宣離帝忽然變作了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無情的眼睛蘊滿惶恐,“朕是沒有想到,你竟然和沈嘯天生下了孩子…沈嘯天好大的膽子,他當日娶你,朕與他說過,不能覬覦你分毫,你是朕的,你只會是朕的女人。朕總有一天會把你留在身邊…可他,卻和你生下了孩子!”宣離帝青色的下巴泛着光亮,“朕每每想起就痛徹心扉,朕控制不了自己,這才…這才…”宣離帝想按住花銀的手,可他還是不敢,宣離帝自嘲的軟下身子,“你不要怪朕…”
花銀嘲弄了瞥了眼他失神的臉,不屑的轉過臉不去看他,宣離帝忽的繃直身體,急促道:“你知道的,當年朕和太后說,朕不要什麼龍家的女兒,此生非你不要,朕心裡只有你一人。可等朕去漣城冰窟祭祀,見到了冰窟供奉之物...朕才知道,朕必須立龍女爲後。”
宣離帝露出唏噓之色,“這是沐氏的命運,這是朕的命運,朕既然不能袖守天下,就必須照着先祖的指引走下去。後宮兇險,朕也知道你一定不會和旁人爭朕的寵愛…朕不甘心,朕不甘心,朕後宮那麼多女人,可朕最想要的卻在別人的枕邊!”
“龍氏嫡女,世代爲後,花銀身份卑微,怎麼能和龍女相比?”花銀冷冷道,“皇上請回吧。皇上這時候該憂心的是如何求出生死未卜的十萬軍士,而不是到定遠侯府裡和沈夫人說這麼多無謂的話。”
花銀的聲音綿軟無力,但每一個字都透着刻骨的倔強,她凹陷的眸子不再想平日裡那樣溫婉淡泊,滿滿的都是永不妥協。宣離帝怔怔的看着她,低聲道:“銀兒,你這個樣子,讓朕想起了咱們年少的時候,朕搶着要吃你給太后準備的膳食,你兇朕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也只有你,敢這樣對朕…要是能回到那個時候,該有多好…”
——“皇上請回。”花銀重複着道。
宣離帝木訥的直起身,苦澀道:“看來朕務必要救出定遠侯和沈煉,你已經恨朕這一生一世,朕不想…來世也被你視作仇人。”
花銀沒有再看宣離帝一樣,腮邊只有淚痕,沒有再落下淚來。
偏屋裡,沈追和龍筱已經待了好一會兒,龍筱扒着窗戶朝外頭看了看,扭頭見沈追心事重重,開口問道:“皇上常來侯府,你怎麼看着好像不大自在?”
沈追無力的坐着,伸手想端起茶壺給自己倒杯熱茶,可沈煉出征十餘日,他屋子裡的茶壺自然也是空空如也,沈追自嘲的晃了晃按下茶壺,垂眼道:“皇上過來也多是和爹,沈煉閒聊解悶,我這個大少爺,皇上並不多問。”
龍筱聽沈追這樣說着,不禁多打量了這個沈家大少爺幾眼,沈追和沈嘯天長得挺像,看着都是循規蹈矩的耿直模樣,與沈煉掩不住的傲氣不同,這個兄長眉眼正直謙和,五官不算出衆卻也端正,頗具儒將之風。
他和沈煉,走出去也不怎麼像是兄弟呢——龍筱暗暗想着。
沈追見龍筱盯着自己,抹了把臉道:“三小姐,你真的肯定我爹和沈煉不會有事?”
“你的親弟弟,你不信他?”龍筱反問道。
“沈煉自小勝過我許多,我怎麼不知道他的本事?”沈追目露嚴峻之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會子他們就是被奸人所害,我又怎麼會放心?”
“我聽說。”龍筱托起腮幫,“朝堂上,沐容若向皇上請命領兵去北國?皇上雖然沒有立刻答應,可滿朝文武無人敢增援沈家,除了沐容若,皇上也無人可選…“
——“確有此事。”沈追點頭道。
龍筱挺直腰背注視着沈追,咬脣道:“大少爺,你剛剛纔說定遠侯和沈煉是被奸人所害,眼下他們生死難料,你也放心讓沐容若率軍去增援?只怕他們本來還有一線生機,沐容若的人馬一到…反倒是凶多吉少…”
沈追臉色驟白,細細想想確實如龍筱所說,“三小姐…你的意思是,不能讓太子領兵,可是,那又能讓誰去?”
龍筱眨了眨眼,一字一字清晰道:“整個蒼都,能真心幫到沈煉的,我龍三隻信兩人,一個是端王府世子沐青辰,還有一個…”龍筱靈眸定格在沈追的臉上,“就是沈家的大少爺。”
——“我…”沈追心頭一顫。
“端王爺只有沐青辰這個寶貝兒子,前方戰情撲朔迷離不知兇吉,端王爺指定是不會獻上自己的獨子。”龍筱繼續道,“大少爺,你又願不願意…求皇上準你…”
沈追的眼睛裡劃過轉瞬即逝的膽怯,隨即又化作了鎮定,掌心按住桌面道:“三小姐說的是,太子害了我爹他們一次,就絕不會讓他們活着回來…不能讓太子去。我…我去求皇上,我沈追披甲上陣就是!”
沈追雖然沒有戰功,可剛剛每句話也是頗具男兒的豪情,龍筱不由得對這個沈家的長子也生了些欽佩,龍筱點頭道:“皇上正愁沒人可用,大少爺不顧自己安危去救父兄,皇上一定會準了你。只是…戰場兇險,你這一去…沈夫人怕又是要傷心難安了吧…”
“如果爹和沈煉被奸人害死,真的葬身北國,孃親纔會傷心一世。”沈追哀聲嘆道,“既然他們還有生機,就讓我這個長子大哥,去把他們帶回來。”
不過一會兒,管家來報客人已經離開,龍筱便也起身告辭,臨走前見花銀神色恍惚,比起見宣離帝之前氣色又黯淡了許多,心裡也是緊揪着不是滋味。
——“三小姐。”縮在長廊裡等了龍筱兩個時辰的小葵閃出笨拙的身子,“您可算出來了,再不走天色暗了,淑妃娘娘又要嘀咕…”
龍筱攏緊斗篷,和小葵沿着長街緩慢的朝朱雀門方向走去。小葵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湊近龍筱,咬着耳朵道:“三小姐,您猜小葵在定遠侯府看見了誰?您指定猜不到。”
——“皇上啊。”龍筱隨意道,“我也瞧見了。”
“啊…”小葵有些沮喪,忽的又亮起眼睛,“皇上離開時,我也看見了,皇上看着和在宮裡不大一樣…”
——“皇上就是皇上,在哪裡都是,有什麼不一樣?”龍筱埋頭走着還惦記着沈煉的安危,聽小葵絮絮的說着也是有些心煩意亂,不大高興的惱了句。
小葵抽了抽鼻子,回憶着道:“宮裡的皇上多威武,一個眼神就讓奴婢嚇得直哆嗦,可小葵剛剛看見的皇上,看起來…很傷心…”
——傷心?…龍筱微微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