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石小天的身影覆蓋在寧語藍身上,如同另一種形式的擁抱。
寧語藍擡頭,她眼神晶亮, 定定地望進石小天的眼睛。
那雙一貫帶着笑意的漆黑瞳仁, 此刻閃爍着複雜而炫目的光芒:震驚夾帶着猶疑, 惶惑間雜着忐忑, 獨獨少了興奮和喜悅。
寧語藍幾乎瞬間就懂了。不需要石小天開口, 她得到了他的回答。
收回目光,苦笑着低頭。確認眼中的失望已經藏身完畢,她重新擡頭, 衝着石小天笑:“走吧,回家了, 我的青梅竹馬。”
說完, 她不帶絲毫猶豫, 提步往前走。與石小天擦肩而過時,對方依舊呆在原地。
直到寧語藍走上樓梯, 石小天后才知後覺地轉身跟上。他伸手想拉寧語藍,奈何對方走得太快,一個轉身就消失在了二樓拐角處。
“寧......”聲音生生挺住,修長的手臂怔在半空,良久才無力垂下。
寧語藍在亮着燈的樓梯上走得飛快, 胸膛空空蕩蕩, 也不知把顆心遺落在了何處。
她大腦混沌, 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腦中唯一清晰的想法便是:離開石小天, 躲進房間。
然而, 現實沒有給她離開和躲避的機會。
來到自家門口,寧語藍掏出鑰匙, 嘗試了三四次,纔將鑰匙對準鑰匙孔,顫顫巍巍地轉動鎖芯。
推開門,屋內燈光大盛。
滿屋明亮光線裡,寧語藍父母在主座正襟危坐,身旁是石小天的父親。那個印象裡與石小天有着如出一轍瀟灑笑容的中年人,此刻身形頹喪,彎着腰如一具沒有生命力的人形骨骼。
“爸.......媽......石叔叔......”寧語藍半推着門立在原地,聲音輕顫,失落的心不知何時迴歸胸膛,墜着千斤的重量,直往下沉。
“寧語藍!”石小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伴隨着紛亂快速的腳步聲。
片刻後,他追上寧語藍,擡手的瞬間,瞥見了屋內沉默的三人。
“爸......”石小天的手停在距離寧語藍肩膀咫尺的距離,他僵着身子。聲音不再灑脫,帶着猶豫開口:“你從美國回來了?我媽......呢?”
石爸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程度一僵,他沒有回答石小天,而是從口袋掏出一根菸,慢悠悠地點上,也不抽,就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任輕煙繚繞。
整個屋內陷入不安的沉默,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一根菸燃燒殆盡,菸頭的火星奄奄一息時,石爸輕擡食指抖落長長煙灰,望着桌面灰燼,他打破沉默:“你們倆先進來吧,坐下說話。”
“好。”兩人點點頭,沉默地換鞋,安靜地坐到父母對面。
手中的香菸燃盡,最後一點火光也化成灰燼。石爸把香菸頭丟進一旁的果殼盤。
“爸”,石小天看一眼果殼盤裡的半截菸屁股,又擡頭看他爸:“你什麼時候開始吸菸了?”
寧語藍坐在石小天身邊,目光緊盯石爸。石小天的話問出口的一瞬間,她分明看見石爸眼裡閃過一抹自嘲與無奈。然而等她定睛再看時,他眼裡卻又空茫茫一片,不見明顯的情緒。
石爸低着頭不說話,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一旁的寧媽用手肘輕輕碰寧爸,寧爸背一直,終於代替好兄弟開口。他望着石小天,眼神複雜、語氣沉重:“小天,你媽媽病了。”
寧語藍感覺身邊的石小天身子晃了晃,但轉頭去看,他卻坐得筆桿條直,一雙眼睛亮而幽深,目光直視寧爸。
寧爸似乎受不住石小天灼熱的目光,他默默撇頭看窗外,語氣放得又輕又緩,彷彿這樣就可以減輕話語裡的殘忍沉重,:“是惡性淋巴腫瘤。”
寧語藍和石小天同時愣住。
幾個熟悉的單字,組合成陌生的名詞,化成兩把鋒利的刀刃,橫衝直撞往他們胸口捅。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胸口已被捅出血淋淋的傷口,呼呼地往外流着血。
石爸已經掏出第二根菸,他拿起火機點火。也不只是煙的問題還是火機的問題,香菸始終沒點着。他把火機往旁邊一丟,也順口丟下兩個字:“晚期。”
“所以......”石小天愣愣地開口,聲音沒有平仄曲直:“你們去美國不是旅行,是......看病?”
石爸的右手下意識往裡握,手中的煙就彎成了兩段:“嗯。”
寧語藍希望自己只是陷入了又一場噩夢。她喉頭緊繃,出口的話像斷了弦的古箏,乾澀刺耳:“所以,爸爸媽媽,你們這段時間動不動尋找戀愛的感覺,也是......假的?”
寧媽已經開始抹淚,寧爸伸手環住她的肩,沉重地點頭:“是,我跟你媽是去外市醫院找醫生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療法。”
“那......找到了嗎?”
對面沒有回答,寧語藍一顆心直往下沉。胸口彷彿裝着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引着心臟往下墜落,卻永遠找不到降落的終點。
耳旁傳來牙關緊咬的咯咯聲,她看見石小天的雙手在膝頭緊握成卷,問出的話帶着顫抖。簡簡單單幾個字,彷彿耗盡他全身的力量:“那......我媽呢?”
寧語藍幾乎想捂住耳朵,她害怕聽到殘酷的答案。但最終她只是一動不動地坐着,和石小天一起,彷彿兩個接受審判的罪人。只能接受,不能反抗。
對面的石爸終於擡頭,眼神疲憊卻終於閃起生氣:“她還在美國接受治療。”
重重地呼氣,一顆心終於落了地。短短几秒,寧語藍感覺自己從地獄到人間走了一遭,深刻體會何爲煉獄般的心情。
身旁的石小天雙肩一鬆,明顯也是鬆了口氣。他眼角微紅,用極輕的語氣喃喃自語:“幸好還在,幸好......”
寧語藍咬緊嘴脣,用疼痛轉移注意力。
話說開了,對面的石爸也不再猶豫。他看着石小天,說出今晚最長的一段話:“你媽希望你在國內安心上學,但我還是希望你跟我們去美國。你媽她......”頓了頓,石爸深吸一口氣才繼續:“你媽她時間不多了,我希望你能陪在她身邊。”
“我跟你去。”幾乎是踩着石爸話音的尾巴,石小天衝口而出,沒有半分猶豫。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夜空猶如一張黑而無盡的網,將人的思緒罩了進去。寧語藍一顆心遺落在黑暗無邊的大網裡,再也沒能找回......
一週後,石小天退學申請得到審批。
半個月後,石小天獨自乘坐飛機前往美國洛杉磯,與先行一步的石爸在大洋彼岸會合。
離開的那天,寧語藍正在參加期中測評。石小天所乘航班起飛的時候,她正在做地理試卷,試卷的一道簡單題如下:美國與中國分處哪兩個時區?如果小明從中國北京出發,需要穿越多少緯度能到達美國洛杉磯。兩地的時差是多少?
寧語藍提筆作答,筆尖沉重如鉛製:從北京飛至洛杉磯需12個小時,兩地時差15小時,需穿越.......
寧語藍想:石小天,從此我們的世界相隔15個小時。即使同時擡頭,我們看見的也不是同一片天空了。
石小天到達美國後,很長時間沒有傳來消息。寧語藍偶爾從父母處得知,石媽已經開始進入第二階段化療醫治,石小天和石爸日夜陪同。
天氣不知何時已經轉涼,窗外翠綠的梧桐無聲地染上黃色。寧語藍望着漸枯的梧桐樹,想象着蟬鳴依舊。
她打開石小天的朋友圈,最新一條狀態停留在半年前,石小天與隊員們站在領獎臺振臂歡呼。配文是:全國大賽,我們來啦!
手指徒勞地往下拉,卻再也刷不住新的狀態。石小天的朋友圈自此戛然而止。
寧語藍深深凝望照片裡身材挺拔的熱血青年,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對方永遠刻進心裡。
最終,她大拇指輕輕滑動,屏幕跳出對話框:“刪除好友後,將無法接收對方的信息。”
閉上眼深呼吸,她拇指滑動,點擊“確認”。
石小天的頭像瞬間消失。
寧語藍很清楚,從半年前的表白後,她和石小天再也無法做回單純的青梅與竹馬。雖然那晚,石小天沒有給她答覆。但半年的“毫無音訊”,應該是他另一種形式的回答了。自己又何必給本就忙碌而悲傷的他徒增煩惱。
石媽的病、石小天的離開,也許是老天給予她的機會。讓她學會離開石小天、勇敢成長的機會。
說來奇怪,自從與石小天徹底失去聯繫,寧語藍的一顆心再也不會突然彷徨、激動、失望,每天都穩穩當當地、有條不紊地跳動着。她的世界恢復淡定坦然,只剩緊張忙碌的學習生活。
兩年後,遙遠的大洋彼岸傳來石媽病逝的消息。
彼時,寧語藍正在參加高考。直到寧爸寧媽協助石爸和石小天將石媽的身後事處理完畢,從考場歸來的寧語藍才得知消息。而石小天,已經和石爸飛回洛杉磯。
寧語藍的眼淚幾乎是瞬間崩潰,眼淚止不住地往外衝。她胡亂抹掉眼淚,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點開微信通訊錄,從上往下翻找,石小天的頭像卻再也翻不到。
心慌無措地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石小天的號碼,顫抖着按下撥號鍵。
“對方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一顆激動的心在一次次撥打失敗後漸漸平復,直至平靜無波。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主動聯繫石小天。
大洋彼岸偶爾傳來石爸和石小天的消息,只是消息間的間隔越來越長,直至再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