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到處都是戰爭的痕跡,殘肢斷臂,血腥氣沖天。但是對於一向好潔的北宮雁,此刻的她,就看着面前那個男人疲憊的側臉,她卻怎麼都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
“丫頭,看什麼呢?這裡太亂了,一會兒下面的北伐軍又要攻城了你別在那裡傻呆呆地站着了,快點下去吧。”發現北宮雁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張曜靈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只不過按照以往的經驗,城下面的北伐軍很快又要攻城了,這可不是她該呆的地方,張曜靈趕緊催促她下去。
“公子,你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天,大家都很佩服你。只是我們的兵力實在太少了,你……”張曜靈的話裡雖然平淡,北宮雁卻聽得心中一酸。咬了咬牙,她擡起眼簾看着張曜靈,眼圈不知道爲什麼居然有些紅了。
“丫頭,不只是你,我想就算是令兄,你們都以爲,我這麼不計後果地死扛着,都以爲我瘋了吧?”張曜靈本來想要毫不客氣地把她幹下去,只是看着對面伊人的那雙眼眸,他的心中莫名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涌上心頭,讓他的呵斥之語一下子收了回去,說話也變得柔軟了許多。
“雁兒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現在……”北宮雁有些焦急地分辯,卻被張曜靈笑着打斷了。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張曜靈走進了兩步,微笑着拍了拍北宮雁瘦削的雙肩,只是笑容中,有着一些莫名的東西,“這一次的計劃,我把一切都算到了,只是這下面的……”
張曜靈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下面,城外的北伐軍已經開始整軍,似乎馬上就要攻城了:“……只是這下面的桓溫,我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們不但攻到了這裡,而且還這麼不要命地攻城。這幾天,我是領會到他的厲害了。”
“公子,那你爲什麼……”感受到了張曜靈語氣中的不一般,北宮雁丫頭有些不安地抓了抓張曜靈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
“我爲什麼這麼不自量力是嗎?”張曜靈笑了笑,感受着自己手掌中的柔軟,“我知道,我能撐下這幾天就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和桓溫的北伐軍交過手,不過這幾天,我已經明白了,能在這個世界用自己的雙手打下一片天地的人,都不是什麼平庸之輩。”
張曜靈輕輕地抽離自己的手掌,轉身慢慢來到城牆頭上,一手扶住沾滿了鮮血的城牆,面無表情地向下看去。城牆之下,死命攻城攻打了六天的士兵,已經重新列好了隊伍,又要開始攻城了。
“雁兒,你知道嗎?我爲了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十五年。”
張曜靈的雙手握緊了粗糙的城牆,頭也不回地低沉道。
北宮雁默默地看着張曜靈有些孤獨的身影,一言不發,只是那麼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
“小的時候,我總以爲,這一輩子,我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有關心我的父母,那時候,我以爲我就可以這麼好好地活下去。但是後來,先生的一席話,才點醒了我,有得就有失,世事從來都是不完美的,這段溫馨,要想保持下去,就要靠我自己去努力,即使我對這一切是如此的厭倦。”
張曜靈的聲音低低的,城牆下的北伐軍已經開始整隊前進,前列的士兵,正在向城牆處緩緩前進。已經在六天的生死殺伐中經過洗禮的士兵們,不用吩咐就已經重新站到了城牆邊上,遙遙望着城下的北伐軍。很快,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兩方軍隊,又要開始這一場不知道緣由的廝殺了。
張曜靈離開城頭,一手拉着北宮雁的手臂,帶着她向城牆下走去。北宮雁乖巧地隨着張曜靈的腳步向前走去,依舊是一語不發。
“在這個亂世,我已經得到了這麼多,怎麼可能一點代價都不付?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相比,我已經幸運得太多。這幾年來的生活雖然很辛苦,不過一路走過來,我還是覺得很充實的。”
張曜靈不急不慢地走着,和北宮雁一路向下走去。一路上的士兵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遠去,這幾天來張曜靈的表現,已經在這些人中完全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即使張曜靈現在在向下走去,他們也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目光漠然地注視着城下的敵人。
“雁兒,這麼多年,有你陪在我的身邊照顧着我,謝謝你。”張曜靈握着北宮雁的柔軟手掌,邊走邊語音低低地說着。
“公子,你……”北宮雁早就察覺到了張曜靈的語氣有異,此刻就欲開口,卻又被張曜靈止住了。
“雁兒,你先聽我說完。”張曜靈緊了緊手中的手,靜靜地看着對面那張絕美的俏臉。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已經走過了昏暗的甬道,走下了城牆。
“雁兒,這長安城,我是不會離開的。不過,”張曜靈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俏臉,語氣異乎尋常溫柔地說道,“雁兒,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這長安城要是守不住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逃出去。這裡,只是我的戰場。”
張曜靈說完之後,轉身就要離開。身後卻傳來了北宮雁有些惶急的聲音:“公子,你不可以這樣丟下雁兒一個人的,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雁兒,”張曜靈轉過身來,卻看到了一張美眸含淚的眼睛,和一張倔強的俏臉,他的心中忍不住地一顫,說道:“這一場戰爭,本就是我的事。是勝是敗,我都做好了承受的準備。但是你不同,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親人,你還有更好的人生需要去享受。這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路,什麼後果,都不應該讓你也陪着我一起承受。”
“雁兒,記住我的話,萬一出了什麼狀況,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告訴我你辦不到,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張曜靈轉身離開,背後北宮雁的聲音卻讓他一下子停頓在了那裡。
“不管公子是怎麼想的,雁兒死都不會離開的!這輩子,無論生死,雁兒永遠是屬於公子的!”張曜靈雖然已經停下,但他卻並未轉身,自然看不到,背後的伊人,已經是珠淚滾滾,泣不成聲。
張曜靈雖然沒有看到北宮雁的表情,但是這一個顫抖的聲音,卻讓他的身軀忍不住一顫。
鬼使神差的,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上心頭,張曜靈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雁兒,若我今日僥倖未死的話,你可願嫁給我?”
“啊?”北宮雁本來是梨花帶雨的滿臉悲慼,此刻卻被張曜靈的這句突兀之言給驚呆了,一時間就連悲傷都給忘了。
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張曜靈臉上尷尬地一紅,加快速度就要走。
這回可是把臉丟大了,自己真是神經錯亂了,怎麼莫名其妙地來了這麼一句啊。更加丟人的事,對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來自己真的很失敗啊……
張曜靈的心裡轉着各種莫名其妙的念頭,匆匆地就走了。不知道爲什麼,張曜靈很有些狼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張曜靈腳步匆匆地走了,只剩下北宮雁一個人有些呆呆地站在那裡,空蕩蕩的街道上,北宮雁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那裡,嬌嫩的小口微張着,美麗的大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就連張曜靈什麼時候走的都沒有注意到。
良久,北宮雁纔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一直張着的小嘴終於合上了。只是她那雙澄澈的大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忽閃着,似乎還沒有從剛纔的震驚中完全清醒過來。
“公子,他……他剛纔……”北宮雁忽然“呀”的一聲叫出聲來,一雙嫩若春蔥的素手一把捂住了臉孔,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這是真的嗎?公子……他真的……
北宮雁捂着自己發燙的臉頰,不知怎的,她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兩頰,忽然多了一些涼涼的溼潤。
這是真的嗎?
自己這麼苦苦地守候,雖然早在數年前就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是當今天真的聽到了那個人說出了那句自己在夢中幻想了千百次的那句話,北宮雁的心中,還是有些恍然如夢的不真實的荒誕感。
公子真的這麼說了……可是自己……真的可以嗎?
臉頰上冰涼的觸感告訴北宮雁,剛纔的那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夢。心中狂喜之後,又一種黯然涌上心頭。
自己只是一個身份低賤的丫鬟,更是有着胡人的血統。雖然這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哥哥還得到了公子的重用。但是自己的身份,始終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公子出身高貴,又是未來的涼州之主,自己的身份,真的可以配上他的身份嗎?
還是不要妄想了吧!
北宮雁心中一陣酸楚,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到底是高興還是悲傷。明明自己心中對今天的這一場景曾經幻想了許多次,但是今天真的發生了,自己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
或許,公子只是隨便一說吧。自己只要像現在這樣陪在他身邊就好,就這麼看着他
北宮雁的心情漸漸低落下去,心情由不可置信,隨即轉爲狂喜,又復轉爲悲慼。她踉踉蹌蹌地轉過身去,原本洋溢着神采的大眼睛中,此刻卻有些紅腫。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只剩下北宮雁一個人孤零零的身影,孤獨地向回走着。
這一番小女兒情思,早就已經落荒而逃的張曜靈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匆匆地返回城頭上,看着城牆外已經距離城牆不足三十米的北伐軍時,他心中原本的那些情緒都被忘卻了。眼中,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敵人了。
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這六天以來,這把刀已經和自己有了血脈相連的感覺。馬上,又是一場生死搏殺了。
手中的刀已經卷刃,但是殺人還是毫無阻礙。刀依舊,手臂卻已經痠軟。自己,還可以撐上多長時間?自己,還可以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張曜靈搖搖頭,一切的胡思亂想都已經毫無必要。自己既然選擇了今天這條路,就已經註定無法回頭。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自己都有勇氣承擔。
張曜靈放空紛亂的思緒,一雙眼睛微微眯着,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下面的北伐軍。
二十米……十米……越來越近了……
張曜靈一動不動,站在他兩邊的士兵和他是同樣的表情,這六天的並肩作戰,早就已經養出了他們的默契。生死場中,實在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同樣的,城牆下的北伐軍同樣是不發一言。戰場上除了咚咚的腳步聲,就只有一種濃重的壓抑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戰事一觸即發,然而就在北伐軍的前鋒已經走到了城牆下準備架起雲梯的時候,忽然,在這一片死寂的時候,戰場上,突然想起了一陣有些刺耳和不合時宜的金鐵交鳴聲。
這是……鑼聲?
張曜靈本來已經繃緊了自己全身的肌肉,卻被這一陣有些突兀的鑼聲給攪得愣住了。對於這個時代戰場的規矩,他早就已經瞭解得很明白了。這個很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不是別的什麼聲音,正是由戰場上特製的銅鑼發出來的。
而在戰場上,銅鑼可不是什麼歡快的樂器。在戰場上,它有着另一個很重要的意義——鳴金收兵。
聽聲音,這明顯不是從自己的後方發出來的。似乎,這是從北伐軍的後軍那裡,急促地發出來的。
這戰鬥馬上就要打響了,北伐軍攻勢正猛,自己這一方雖然已經堅持了六天,但是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堅持多少天。勝負未分,怎麼這麼快就要收兵了?
不只是張曜靈在那裡有些發呆,城頭上的士兵也在發愣。這一場突然的變故,讓一場一觸即發的戰鬥,發生了一種很有戲劇性的變故。
短暫的停滯,城牆下的北伐軍最先反應了過來。這一聲鑼響得很奇怪,但是城下的北伐軍都是被桓溫精心訓練帶出來的,服從命令的天職使他們最先反應了過來。只是短暫的停滯,他們馬上掉頭,排着整齊的隊列向後轉去。
原本劍拔弩張的態勢瞬間逆轉,北伐軍的前進方向一下子就轉向後退。他們義無反顧地後退,絲毫不擔心背後的城中守軍出城襲擊他們的後方。或許是他們也知道,城中的守軍兵力嚴重不足,守城六天也只是在苦苦支撐。這固然是一個很好的偷襲機會,但是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讓他們並不擔心自己的後背。
或許是另一個原因,服從命令已經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滲入骨髓的一種信念。軍令如山,有了明確的命令,即使是再不合理再荒誕不經的軍令,他們也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北伐軍是毫無停滯地迴轉。隆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伴着滾滾的煙塵,原本來勢洶涌的北伐軍,已經慢慢離開。原本一觸即發的一場戰事,一瞬間就已經峰迴路轉煙消雲散了。
看着城外的北伐軍掉頭就走,張曜靈表面不動聲色,但是心中卻是莫名其妙。
這……這是……是神馬狀況?
北伐軍腳步不停,沿着之前前進的路線折返,不長時間就已經回到了原本他們駐紮的軍營。又過了一會兒的功夫,北伐軍的軍營居然已經開始拆掉,半個時辰後,居然撤走了!
城頭上的張曜靈和身邊的一衆士兵,一個個都是有些呆呆地看着城下的北伐軍的動作。一場一觸即發的戰事於瞬間峰迴路轉,最後居然直接走了個乾乾淨淨。
這……這是……真的?
一直僵立着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名手臂痠軟地士兵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才讓城牆上的張曜靈和一衆士兵回過魂來。
“公子……”一名站的距離張曜靈比較近的士兵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張曜靈,張了張嘴,卻有沒有說出什麼來。
“有什麼問題?儘管開口問吧。”張曜靈寬厚地一笑,溫言道。雖然那名士兵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張曜靈也可以猜得到,他到底要問什麼。
“是……”張曜靈溫和的語氣給了那名士兵些許勇氣,他鼓起勇氣看着張曜靈,大着膽子問道,“公子,下面的這些人是在搞什麼鬼把戲啊?他們明明都要走到城頭了,怎麼這麼快又跑了?”
什麼鬼把戲?我怎麼知道?桓溫的北伐軍到底在幹什麼,我也想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