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裴鳳如禮節性地與周圍的女眷應付了幾句。但是她的眼睛卻時不時地轉頭向院門處看去,看樣子像是在等什麼人。
坐在上首的馬氏,只坐了一會兒,就藉口自己身子倦了,在幾個侍女的陪同下,轉身回了後院。
馬氏一走,留在這裡的這些女眷,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幾名貴婦聚在一起,從隔壁哪位夫人的養顏秘方,到今天誰的服飾合體,嘰嘰喳喳的,一時間倒是把有些沉悶的氣氛,變得活躍了起來。
坐在裴鳳如旁邊的謝夫人,並沒有參與這種話題的興趣。
她隨意地在這裡掃了一眼,很快就注意到,在她左側的裴鳳如神色不寧,還不時地轉頭向門外看去。看到周圍的幾名官員家眷正在竊竊私語,沒有注意到這邊,她就悄悄地扭過頭來,對着裴鳳如小聲道:“怎麼了?妹妹這是在等誰嗎?”
“啊?”裴鳳如一愣,然後回頭看到是謝夫人,心中才鬆了一口氣。
“也沒什麼,就是靈兒這小子,剛纔還在這裡,現在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又是無意識地向門口看了一眼,裴鳳如回答道。
“靈兒啊,他這麼懂事,現在也長大了,不會有事的。”一提起張曜靈,謝夫人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當年在大佛寺身陷囹圄時的那個有如天降神兵一般的小男孩。那時候張曜靈還只有兩歲,但卻是冷靜沉着,比許多成年人還是要鎮靜。雖然謝夫人到現在也是不清楚,當年張曜靈是怎麼樣救出她們的,但是她確信,這一定是張曜靈的傑作。
“他大是大了,不過還是那個老是不聽話的臭小子!”同樣都是身爲人母,裴鳳如一說起自己的兒子,這話匣子也是打開了,“你們家盈雪過了年也是到了十二了吧?”
“嗯,盈雪比靈兒大了三歲,她是正月裡的,過完年就到十二了。”謝夫人點點頭。
“靈兒和盈雪……”裴鳳如眼波一轉,眼角眉梢,帶上了一種古怪的笑意。
“他們兩個怎麼了?”謝夫人奇怪地看着裴鳳如,顯然不太明白她爲什麼笑得那麼奇怪。
“他們兩個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給他們準備準備了。”裴鳳如向謝夫人的身邊靠了靠,促狹地小聲說道。
“準備?準備什麼……呃……,妹妹是說,他們兩個的親事?”謝夫人先是有些困惑地看着裴鳳如,隨後又是恍然大悟。她有些震驚地看着裴鳳如,吃吃地說道,“妹妹……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靈兒才只有八歲,盈雪也是隻有十一歲。他們兩個還這麼小,這……這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不早了,我的傻姐姐。”裴鳳如的臉上強忍着笑意,卻又做出一種鄭重其事的嚴肅表情,她拉着謝夫人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靈兒的年紀是小了一點,但是你看他。現在才只有八歲,個子卻已經趕得上他的父親了。而且他從小就是一副老成的模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憊懶樣子。再這麼等下去,我怕再過上幾年,我們家靈兒就變老了,到時候只怕就更壞了!”
“娘,你跟我說過,在背後說人壞話是不對的。現在,你可是在明知故犯。”
裴鳳如正要捂着小嘴偷笑,旁邊突然突兀地傳過來一句冷冷地質問,一下子就把毫無準備的裴鳳如給怔在了那裡。
裴鳳如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就反應了過來。這個聲音,不就是自己剛纔正在說的那個臭小子嗎?
裴鳳如猛地一轉頭,果然看到張曜靈就站在她的左邊,正滿臉不善地看着她。看他那不爽的眼神,顯然是聽清楚了自己剛纔對他的取笑。
“你這臭小子,突然冒出來,又來了這麼一嗓子,你想嚇死我呀?”說人壞話被當場抓住,裴鳳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
她轉過頭來理直氣壯地看着張曜靈,彷彿就是張曜靈做得不對一樣。
永遠不要和女人講道理,尤其是生氣的女人。
“哼!”張曜靈非常明智地沒有搭理裴鳳如,只是從鼻子中輕輕地哼了一聲,就轉換了話題,“娘,你和謝家嬸嬸先在這裡待着,不要到處走動。”
“靈兒,你要去幹什麼?”聽出了張曜靈的語氣有異,裴鳳如一把抓住了張曜靈的肩膀,細長白嫩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張遙領的衣襟,急切地問道。
“娘,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去辦一件家事,一會兒就解決了。”張曜靈拍了拍母親那雙瘦削的柔荑,讓她鬆開了手。
“娘,還記得在大佛寺,我說的那句話嗎?”張曜靈看着母親那擔心的目光,溫和地笑着安慰她,“這個家有我,有爹孃在,我們這個家就不會垮。你放心吧,你兒子,可不是普通人哦。”
張曜靈不再多說些什麼,他對着裴鳳如和煦一笑,轉身就走。
在經過站在黑暗中沉默不語的阿魯的時候,他低着頭對着阿魯低聲說道:“魯叔,我母親他們的安全,就拜託給你了。”
“公子放心,阿魯明白。”阿魯依然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樣子,只說了這一句,就又站在那裡不動了。
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張曜靈暗歎了一口氣,轉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姐姐,你不用太擔心的。雖然我也不知道靈兒要去幹什麼,不過靈兒不是一個尋常孩子,他要做的事情,肯定是他早就深思熟慮過的,不會有事的。”看到裴鳳如還愣愣地站在那裡,在夜風之中顯得形單影隻。謝夫人只好走上前去,握住了她那冰涼的手指,輕聲地安慰他道。
“謝姐姐,你說,靈兒他到底是去幹什麼了?今天是母親大人的壽宴,他不會是做什麼別的事去吧?”裴鳳如彷彿一下子才恍然驚醒,轉過頭來看着謝夫人,急切地問道。
“妹妹,我也不知道靈兒要去幹什麼呀。”看着裴鳳如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謝夫人心裡也是有些擔心。
張曜靈也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現在他很明顯是去做什麼危險的事了。要不然,他也不會特意回來讓裴鳳如和自己呆在這裡不要動,還留下了一人來保護自己。
“妹妹,別擔心,靈兒不會有事的。現在畢竟是老夫人的壽宴,再說這涼州也是個太平的地方。我猜,靈兒可能是去抓什麼小賊去了吧。有那麼多人在,靈兒也不是個普通孩子,不會有事的。”謝夫人找不到什麼可以來安慰裴鳳如,只好說出了自己的一個猜測,以此來安慰裴鳳如那顆六神無主的心。
“真的嗎?”裴鳳如將信將疑地問了一句,隨後又好像突然之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不住地點頭道,“嗯,這小子肯定是幹這種事去了!哼,敢讓我這麼擔心,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教訓他!”
謝夫人心不在焉地應了幾句,眼神卻望着深邃的夜空久久不語。
抓賊這種小事,肯定不會讓張曜靈這麼鄭重其事。從她認識張曜靈這個神奇的小子以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神秘的小男孩會露出這麼鄭重其事的樣子來。
靈兒,你到底是幹什麼重要的事情去了?爲什麼對你的母親,也是不願意說出實話呢?
但願,你會像以前那樣,在讓我們擔足了心之後,平安無事吧。
同情地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裴鳳如,謝夫人暗歎了一口氣。
王府後宅,張重華皺着眉頭看着手中的一張小紙條,沉默不語。
這是一張巴掌大的小紙條,上面只寫了一行字——“亥時三刻,荷塘柳牆茨!”
這是一張不知從何出來的紙條,好像是在自己應付完那一桌客人之後,在自己如廁的時候,突然就在自己的衣領之中發現的。
這是誰放進來的呢?爲什麼我一點都沒有發覺呢?那人寫了這句話,又有什麼意思呢?
《詩•鄘風•牆有茨》:“牆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
據《詩序》並毛傳,衛宣公卒,惠公庶兄公子頑與宣公夫人宣姜私通,國人疾之而不可明言,因作此詩以譏刺之。後遂以“牆茨”爲宮廷*之典實。
那人是想提醒我,這王府裡有下人私通,又不好明着說出來,所以用這種方式暗中提醒,讓我來這裡捉姦?
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剛喝下的那股酒勁還沒有下去。張重華也沒有把這件事情當真,所以就藉着酒勁一個人悄悄地藏身在這處樹叢中,靜悄悄地等待亥時三刻的到來。
倒要看看,是不是有那個大膽的下人,居然敢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來!
張重華打定主意,也沒有帶什麼人,就一個人藏在了這裡,靜靜地等待着。
前院的筵席依然進行着,在這個靜謐的月夜,停留在這處僻靜之所,依然可以聽到,從前院隱隱傳來的觥籌交錯之聲,間或還夾雜着若隱若現的行酒令與吵鬧之聲。
這羣傢伙,平時我多喝了幾杯,或者多打了幾次獵,他們就要一個個地上疏申斥。一個個義正言辭的,好像我一下子,就變成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人一樣。
現在他們自己多喝了幾杯,還不是一樣的不堪!
張重華在心中嗤笑了一聲,一陣夜風突然吹了過來,讓張重華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這時月上中天,算算時間,差不多也是快到了子夜了。
隨着這一陣冷風,張重華的酒勁也是醒的差不多了。
他擡起頭來看看高掛在天上的月亮,不由得搖了搖頭。
自己這是怎麼了,只根據一張莫名其妙的紙條,就一個人興沖沖地來到後院,白白地捱了一頓凍。
且不說這張紙條上面寫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有人,在這後院裡要做那苟且之事。這麼冷的天,哪有人會在這裡做那等事?
苦笑着搖搖頭,張重華挪動了一下已經有些發麻的雙腿,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準備離開這裡。
就在張重華準備無功而返的時候,在這處寂靜無聲的荷塘邊上,突然一下子響起了咚的一聲。
聽聲音,好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入了水池,所以才驚起的破水聲。
察覺情況有異的張重華,馬上又把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挪了回來。他把身子伏低,隱身在樹叢中,只探出一雙眼睛,悄悄地向湖面觀望。
從那咚的一聲之後,隨後又沒有了什麼別的聲息,湖面上一時之間又陷入了萬籟俱靜之中。
張重華耐心地等待,身子低伏,一動也不動。
良久,突然傳來的一聲鳥叫,又打破了這一陣久久的寂靜。
張重華知道事情有變,正主可能就要來了,也是趕緊屏住了呼吸,緊張得向對面看去。
繼那陣突如其來的鳥叫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從旁邊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天邊的月色朦朧,牆角又是陰影覆蓋,看不到那人的臉。所以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身影,看他的身高,應該是一個成年男子。
眼看着他鬼鬼祟祟得從牆角落裡溜進來,先是在門口小心地左右看了看,看到沒有什麼動靜之後,他纔開始小心地向裡面走去。
張重華緊張地看着他不停挪動的身影,雙手緊握,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沒想到,在這王府裡果然有不知廉恥的下人,竟然要行那苟且之事。看來,這王府,確實需要好好地整肅一下了!
張重華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眼看着那黑影越行越快,最後停在一間黑漆漆的房間前。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把房門打開,最後閃身進入,消失在了張重華的視線之中。
看到失去了目標,張重華也不敢怠慢。他同樣躡手躡腳地向房門處移動,誓要抓住這名膽大包天的下人,見一見他的真面目。
小心地靠近了房間的窗口,張重華悄無聲息地站直了身子,貼近了窗櫺,準備聽一聽他們要說什麼。
“你這個瘋女人,今天這麼多人在,這府裡過來過去的都是人。萬一被人發現了,咱們兩個就都完了!”
一個壓低了的男聲在房間之中響起。一聽到這人聲音,直如一個炸雷在胸中響起,張重華胸中血氣翻涌,耳鼓嗡嗡作響。猶如中了定身法兒,全身僵直,呆滯地站在當場,竟是再也動彈不得。
過了好半晌,他那飄忽忽的魂魄才歸了體。這時就聽到房間裡面,又傳來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哼,你這鬼小子,你就是膽小,有什麼好怕的?現在所有人都在前院吃宴席,這裡根本就不會有別人來。再說,這麼久不見,你就不想奴家嗎?”
一聽到這個膩得發騷的女子聲音,原本已經是三魂去了二魂的張重華,一下子又是如遭雷擊,面色煞白。只覺得魂魄杳杳冥冥,有如行屍走肉,裡面接下去傳來的那些男女調笑聲,竟是再也聽不見了一句了。
爲什麼?爲什麼這對正在行那苟且之事的偷情男女,竟然會是他們兩個?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最尊敬最信賴的人。
爲什麼,爲什麼會是他們?
爲什麼!?
兩行清淚從張曜靈的雙目中無聲流出,劃過臉頰,流入了張重華的嘴角。
淚水流下,張重華舔了舔嘴角。
淚水的味道,鹹鹹的,澀澀的。
有多久,自己已經沒有嘗過這種味道了?
記得小時候,父親教育自己。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就算受了再大的傷,也不應該在人前流淚。
流淚,是懦夫的行爲,是軟弱者的標誌,卻絕對不會屬於我!
但是,這種事情……
父親,你若在天有靈,看到了這件事。你能教教兒子,兒子除了流淚,還可以做什麼嗎?
房間裡面依舊在響着男女歡好的喘息聲與呻吟聲,聽上去“戰況”很激烈。
張重華無心再聽下去,他慘然一笑,雙目中淚痕未乾,卻滿是蒼涼和彷徨。
在這個已經身爲一方諸侯多年的涼王眼中,竟然出現了一種,被遺棄的孩子般的那種無助與彷徨的悽楚神情。
在朦朧的月光照耀下,張重華那原本高大的身影,這一刻卻顯得是那麼得孤單無助。
張重華的臉上,淚水繼續不停地向下流出,滴滴嗒嗒,一點一點從他那年輕的臉頰劃落,落入地面,溼潤了腳下的一小片土地。
過了良久,張重華踉蹌着轉身,仰着臉看着天邊的一彎鉤月,任憑淚水繼續不停地從臉頰兩側無聲滑落。淚水從兩側流淌而下,浸溼了衣襟,滲入衣領之中,冰冷了張重華的前胸。
最苦澀最冰冷最傷人的眼淚,不是從眼睛裡流出來的。而是從心裡流出,一直貯存在心底,流滿了整個心海。
張重華挪動着沉重如山的腳步,搖搖晃晃地向外面走去,再不理會後面的這間房間裡,不時傳來的男女歡好聲。
隨他們去吧,想怎樣就怎樣吧。
這個家,我是管不了了,除了眼不見爲淨,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