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殷浩有多年交情的王彪之,雖然明白殷浩的內心很是有些高傲,但是他並不明白,殷浩,爲什麼他會如此急切地接過這個差事,一力北伐。
殷浩畢竟是被許多人所尊奉的江東大名士,就算專業不對口,但是前面有着那麼多的血淋淋的教訓,難道他一點都不警醒嗎?
當然不是,軍事這一塊殷浩可說是從未接觸過,初次領軍就要但人這麼重的任務。肩負起當年聞雞起舞的祖逖、劉琨的未竟事業,殷浩的心裡,難道真的如此狂妄不可一世,對這完全未知的一切,一點都不在乎嗎?
當然不是,殷浩同樣是血肉之軀,除了一點點的玄談理論之外,對這樣可以說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搭上去的危險活動,心裡自然也是怕的。
但是,他沒有選擇。
殷浩的出身其實並不好,陳郡殷氏,雖與陳郡謝氏同出一郡,但是雙方的地位和聲望,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次能擔任如此重要的官職,實在是他處心積慮步步爲營才取得的成果。
殷浩少年時精研《周易》、《老子》,一番清談玄論,在地方上博得偌大的名聲。後來憑藉自己的叔父殷融的關係,在徵西將軍庾亮帳下擔任記室參軍,後又升任爲司徒長史。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殷浩這一輩子的命運,差不多也就這樣了。
出身低微,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大家族做後盾,在江東這個只以出身論英雄的地方,僅僅依靠自己的能力,想要做到當年陶侃那樣的地位,無疑是癡人說夢。而對於身處下層急於向上爬的殷浩來說,自己得到的這一切,這還遠遠不夠。於是,在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殷浩辭官退隱,居墓所近十年,雖多次獲徵命但都不應。
他真的看破紅塵,想要歸隱田園,從此再也不問世事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這不過是一種以退爲進、欲擒故縱的把戲而已。
殷浩這一退隱,憑藉着自己當年清談時期所造就的名聲,再加上自己暗中派出去的一些人制造的輿論,很快當時的人們,就開始把殷浩與管仲、諸葛亮相比。
一個大名士有着那麼好的待遇和富貴不去享受,卻一個人跑到山上去啃野菜。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和古時的那些賢人一樣偉大嗎?
庾翼任安西將軍時亦曾請殷浩爲司馬,朝廷亦下詔任命爲侍中和安西軍司,但都不應;江夏相謝尚和長山縣令王濛都嘗試勸他出仕,但都失敗。當時重臣車騎將軍庾冰和徵西將軍庾翼先後於建元二年和永和元年逝世。
“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
正是在這種或推波助瀾,或盲目跟從的心理下,一場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開始在江東熱火朝天地開展了起來。殷浩你不是不願意出來做官嗎?好你一遍不來我就再請第二遍,二遍不行就來第三遍。反正閒着老是清談也沒什麼事可做,就跟他耗上了!
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羣閒得蛋疼的人,在玩一場更加蛋疼的遊戲而已。
後來事情越鬧越大,最後竟然傳到了會稽王司馬昱的耳朵裡。司馬昱一聽說民間有這樣一位不貪戀人間繁華的高潔之士,馬上派人去請他出仕。
看着現在的聲勢已經造得差不多了,已經釣出了司馬昱這樣一條大魚,殷浩也就見好就收,幾番退讓之後,“勉爲其難”地接受了司馬昱的任命,回到建康正式出仕。
殷浩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大官,但是這只是自己一番炒作纔得到的結果,如果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示人,那麼自己這個所謂的“當如天下蒼生何”的大名士,只怕很快就會被人遺忘。
正是在這樣一種心理的影響下,殷浩很主動地接受了這個北伐的重任,他要用自己的實際表現,來向世人證明:我殷浩,絕對不是一個只會空談的紙上談兵之輩,天下蒼生,殷浩絕對不負衆望!
殷浩對北伐的信心很足,即使之前有褚裒這樣的大名士留下了血淋淋的教訓,即使那個褚裒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即使他與自己其實是同一類人,但是殷浩依然對自己這一次北伐充滿信心。
褚裒是褚裒,我是我。時移世易,現在的情勢已經大不相同,我殷浩也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無知匹夫。再說現在的形勢對我非常有利,最能征善戰的苻雄已經死在了涼州兵的刀下,關中的內亂仍在繼續,聽說河套地區的匈奴人也是來到了關中湊熱鬧。自己這一面已經佔足了天時地利人和,此次北伐又有七萬驍勇善戰的大軍相隨,何愁大事不成?
一想起自己手中的這七萬大軍,殷浩的心中又是浮現出一個讓他十分厭惡的人來。不是別人,就是這一次和自己一同出兵的羌人姚氏族長——姚襄。
說實話,要不是因爲這一次是由建康的命令直接壓了下來,殷浩甚至連姚襄的面都不想見,壓根就不喜歡他,即使之前他們從來就是素昧平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粗鄙無知的胡狗,終於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了吧。”
殷浩在自己的房間中來回地踱着步,忽然出聲怒罵道。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映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看上去倒是多了一點猙獰。
“早就知道這幫異族胡人是靠不住的,真不知道朝廷是怎麼想的,居然讓這一個胡人跟我去北伐……現在倒好,他就是賴在淮河不走,結果耽擱得我這七萬大軍滯留在淮河動彈不得,每日空耗糧草。簡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看我怎麼揭露出你的嘴臉,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殷浩咬牙切齒地在嘴裡來回地重複着這幾句話,同時眼神還在不時的向窗外飄去,像是在等什麼人回來。
“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是成是敗,都該有一個回覆了吧?希望這一次不要讓我再次失望,一定要讓那個胡狗早點去死吧。”殷浩走到窗前看着東方天際的火紅色的朝陽冉冉升起,暖暖的朝霞映照在自己的身上,心裡面卻感受不到一點溫馨。只覺得心跳如鼓,七上八下的,總覺得要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希望今天,可以得到那個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吧。
看着地平線處的那血紅色的朝霞,殷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道。
“篤篤!”
殷浩站在窗前看着朝霞沉默不語,突然房門處傳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
“何事?”
殷浩頭也不回地就問,長身而立,這副處變不驚的名士風範,倒是架勢十足。
“大人,平北將軍姚襄帳下參軍權翼,求見大人!”房門外的聲音無比恭謹的回答道。
“哦,讓他先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去見他。”殷浩的語氣淡漠平靜,似乎一切都不能讓他的心中產生一點點的波瀾。
“是!”門外的聲音慢慢淡去,腳步聲漸漸遠去。
“這個權翼來這裡幹什麼?”
外面的人一走遠,殷浩臉上的從容平淡都已經消失無蹤,一個人在房間裡面一遍遍地來回走,在心中苦苦思索。
“難道姚襄真的死了?他來這裡是來報喪的?”
這個念頭一從殷浩的心中升起,立刻猶如一個一個種子得到了最好的生長條件一樣,在殷浩的心中瘋狂生長,不可遏止。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這一切的努力,就都沒有白費了!”
一想到自己心中最爲厭惡的那個人很可能已經死了,殷浩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意,努力繃緊的臉上,也抑制不住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希望事實果真如此啊。”殷浩在房間裡面來回走了許久,盡力讓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悅的表情,這才邁開自己那平穩緩和的腳步,大袖飄飄,很有風地向外面走去。
“權參軍,這天色未明,你這麼急急忙忙地來找殷某,可有什麼要事嗎?”殷浩淡淡地瞥了一本正經地端坐在凳子上的那名陌生男子,然後將自己的身體埋進正中央的那張寬大的椅子上,雖是詢問,語氣卻像是“今天你吃飯了沒有”這樣的尋常問候。
“其實在下這一次前來冒昧地求見殷浩大人,是我們家將軍的意思。”權翼擡起頭來看着殷浩那故作平靜的眼神,不爲人察覺地淺淺一笑。
“你們家將軍?姚襄將軍,他最近還好嗎?”殷浩迫切地想知道姚襄現在是不是已經死了,但是他自然不可以就這麼直接地問“你們族長姚襄死了沒有”,所以只好這麼委婉地旁敲側擊。
只是權翼的回答卻讓殷浩大失所望:“多謝殷大人關心,我家大人身子還好,來之前還親自送我出城門。如果他知道殷大人如此關心他的身體健康,恐怕我家大人一定會感激不已的。”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殷浩大失所望,原本熱切的眼神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臉上的肌肉好不容易纔繃住,只好尷尬地和權翼打起哈哈來。
“對了,你們大人這一次派你來見我,是爲了什麼事啊?”尷尬的一個人笑了好久,看着對面的權翼小心地賠笑,笑容說不出的勉強,殷浩也覺得自己這一下子就在氣勢上落入了下風。我這是怎麼了,他們又不知道我的心事,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於是重新回覆信心的殷浩馬上止住了臉上的笑容,一臉正氣地問道。
“我家大人昔年曾在北方胡人治下爲官,後來棄暗投明,歸順朝廷,這纔來到這淮河之畔,做了這一名守邊之臣。幾年來一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未嘗放一匹胡馬過江。卻不知殷大人聽了哪一位小人的挑撥離間之辭,以致對我們家大人生了一些嫌隙。我家大人誠惶誠恐,爲了消弭誤會,特意派遣小人來面見將軍,希望大人可以體諒我們大人的一片苦心啊。”權翼低着身子,樣子無比地恭謹。
“權參軍這話是從何說起啊?殷某自從接到朝廷的任命之後,來到這壽春,一直以來都對姚襄大人很是欽佩。不知權參軍支所謂的誤會,卻是從哪裡說起啊?”殷浩的眼神無比真誠,似乎是真的毫不知情。
“殷大人可能是貴人多忘事,還是讓在下來提醒一下吧。”權翼依然彎曲着身子不看殷浩的眼睛,只是聲音卻是不卑不亢,“前幾日我們家將軍討伐私自調軍圖謀不軌的魏憬,並將賊首魏憬當場斬殺。卻不知道殷浩大人因此卻是生了許多誤會,向朝廷上書直陳此事。卻不知在下得來的這一個消息,是否屬實啊?”
“原來是這件事啊……”殷浩臉上的驚訝之色漸漸消失,笑容也慢慢斂去,“沒錯,確實是有這麼一件事。不過我只是將這件事如是上報朝廷,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要我說,你們家大人這一次做的的確有些不厚道,行事欠妥啊。”
殷浩看了看面前這個把頭低垂下去的權翼,在他的身邊不停地繞着圈子:“安北將軍魏統上個月剛剛逝世,剛剛逝世,未過頭七,結果你們家大人就把他的弟弟魏憬給殺了。就算那個魏憬年少輕狂行事有失穩妥,但那也畢竟是同朝爲官的同僚,總要顧及一點情誼吧。”
“殷大人,這可真的不能怪我們家大人,實在是那個魏憬做事太過分,我們家大人也是迫於無奈啊。”權翼退後幾步,微微擡起頭來直視着殷浩的眼神,滿是委屈地解釋道,“那個魏憬如果只是年少輕狂,做事衝動一點,我們家大人也不會做出這種絕決的事來。實在是那個魏憬太過分,不但未得上級調令就私自將歷陽城包圍,而且還悍然攻城。要不是我們家大人正好在城裡,一戰破敵,那麼現在受苦受難的,就是歷陽城的數萬百姓了。”
“哦?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有歷陽城的數萬百姓爲證,我家大人還俘虜了幾百名魏憬的部衆,大人如果不信,大可前去歷陽城親自審訊!”權翼回答得斬釘截鐵,倒是殷浩只能退縮了。
開什麼玩笑,現在我派人去刺殺姚襄的行動已經失敗了,也不知道姚襄知不知道是我派出來的。這個節骨眼上,我要是一個人去見那個姚襄,到底會是什麼後果,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對姚襄將軍的爲人,殷某自然是信得過的,看來這件事是在下誤會了,請權參軍代我向姚將軍致歉,殷某實在是對不住了。”殷浩倒也爽快,一說道歉馬上對着權翼就拱手致歉,倒是嚇得權翼慌不迭地忙着還禮。殷浩話鋒一轉,緊接着又問道,“只是在下還有一件事想要請問你們家姚將軍,不知道權參軍,方不方便回答殷某啊?”
“殷大人有事儘管問,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我聽說那個魏憬所帶去的部衆多達五千人,這一次魏憬的私自調兵,大部分士兵只是盲從,並不是真心想要犯上作亂。不知道那剩餘的幾千人,姚將軍把他們如何處置了?”
“我家將軍宅心仁厚,對這些無辜的士兵們也很是同情。所以在把這些人給俘虜之後,只是每個人打了一頓軍棍,然後就把他們收留在歷陽城軍營中,並沒有對他們做出什麼太大的懲罰。”
權翼的眼睛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善良,很人畜無害。
“姚將軍這樣做,可就有點不妥了吧?”殷浩的臉色又變了,口氣中也開始降溫了,“那怎麼說也是朝廷的在冊將士,你們家大人這樣私自收編,可是與朝廷法度不符。如今這個亂世,你們家將軍,難道不知道人言可畏嗎?”
“殷大人這句話可說得有點不對了,我們家將軍這是事急從權,不得不如此。”看着殷浩的臉色還是沒有陰雲轉晴,權翼的眼睛依然笑眯眯的,一點都不受到殷浩那張黑臉的影響,“我家將軍得到一個消息,聽說有人看我家將軍不順眼,準備在這幾天去帶兵討伐他。我們家將軍這才把魏憬的那些士兵和戰馬都給接收了,以備不測。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只是爲了自保而已,我家大人自然不會在乎那些毫無根據的流言。”
“姚將軍這話又是從哪裡聽來的?這裡雖然是邊境,但是也還在我們朝廷治下,又哪裡會有這樣強大的不法之徒,居然敢圍攻朝廷的兵馬?恐怕,這一次是你們將軍聽岔了吧。”殷浩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只是臉上還是一臉的真誠,這幾十年名士所練就的演技,果然不是蓋的。
“或許只是謠傳吧,但有備無患,小心一些總是沒有壞處的。”權翼的眼睛依然笑眯眯的,只是其中蘊含的深意,就只有他自己能明白了,“前幾天還有那個魏憬來攻城,前車之鑑,我們家將軍這麼擔憂這附近的治安狀況,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你說是嗎,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