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的大廳只燃着幾截矮胖的蠟燭,黑漆漆的,到處都是鬼影般的扭曲。但願他們不是想用昏暗的光線來掩蓋肉湯裡的腐肉,李歐心想着,跟在馬里奧僧侶的後面走進大廳。
數張能容下十幾人入座的方形長桌擺放在大廳裡,幾名年長的男孩隨侍在一旁。他的夥伴們已經在主桌的左邊落座。他在羅茜留出的空位上座了下來,他的右邊依然是陸月舞。在他的對面,好些僧侶也一一落座。坐在主桌上的是一位身穿深紅色長袍的僧侶,沙漠武士彷彿是挨罰受訓了的小孩,一言不發地垂着腦袋,站在他的身後。
亞希伯恩僧侶跟李歐想象的大不一樣。首先,他幾乎算不上長者,餐廳裡沒帶面巾的僧侶都是彎腰駝背的老人,他卻高大挺拔,充滿活力,正當壯年;其次,他的臉不像他想象中的僧侶那般和藹慈祥。他腦袋大而方,眼睛敏銳精明,鼻子佈滿紅色紋路。儘管他削過發,但頭頂跟厚實的下巴都佈滿短鬚。
他不像是位能給人接骨療傷的聖人,反倒像是隨時要折斷別人關節的打手,李歐心想。紅袍僧侶起身和馬里奧僧侶碰了碰額頭,然後又互相比劃了一個手勢。“布蘭迪克勞你費心了。”李歐聽見他飛快的且輕聲的說了一句。“馬里奧僧侶,你來得遲了一點。”他宣告,然後轉身面對其他賓客和僧侶。“我們歡迎新面孔。啊,最近見到的新面孔太少了。”
學士小姐客套一番。她做出的手勢像模像樣。與馬里奧僧侶不同,紅袍僧侶並沒有客人中出現女性而不安,儘管這座修道院僅有男性的修士。但當李歐提及龐貝德卡爾的時候,他還是收起了笑容,只說了句“我知道此事。”便將話題岔開。“你們一定渴了。請嚐嚐我們濃香的沙酒,潤一潤經歷旅途風塵的嗓子。”隨侍一旁男孩給他們倒酒。“布蘭迪克,你也坐下吧。”他對沙漠武士說,“咧起嘴笑一笑,晚餐是源自諸神的饋贈,不是責罰。”
晚餐很快就端了上來。食物樸素而可口:剛出爐的麪包鬆脆溫熱,新攪拌的黃油放在罐子裡,濃稠的燉湯中有蟹肉、蚌肉及至少三種不同的魚。塔里奧騎士和鴉人費費多喝過僧侶們釀製的沙酒之後都說棒極了,而李歐和羅茜則小心謹慎地只用了點蛇蛋湯。席間幾乎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李歐沒看見有一位僧侶開口說話,低聲交談。
用餐完畢之後,僧侶們默然無聲地向紅袍僧侶做了個手勢,輕微地禱告幾句,然後站了起來排着隊離開大廳。李歐覺得他們就像是木偶,幹着一些機械的活。長桌上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食物由擔當侍者的男孩們清理乾淨。其中好幾個剛纔都在聖堂裡懺悔過自己的貪慾。但是現在,他們卻在享用更加豐盛的晚餐。這種教育方式出乎李歐的意料。
“犯錯了便懲罰。這是萬古不變的真理。”亞希伯恩僧侶輕聲告訴他,“但是受了懲罰的人依然會繼續犯錯。那些扒手,竊賊,還有強姦犯,無不如是。因爲責罰太輕微,利益又太誘惑人心,他們不以爲意。”
“所以反其道而行之?”李歐疑慮地說,“只怕適得其反。”
“對孩子們而言,打與罵更可靠。我不否認。”紅袍僧侶說,“但若是初犯……我想他們會更加牢記諸神的恩澤與榮光。因爲某些時候肯定和榮譽也意味着恥辱。”
大廳逐漸空曠,馬里奧僧侶讓剛纔那位盲眼男孩帶他們回房間休息。“我們已經備好了你們需要的東西,各位大可以放心安睡。”他說,“在歷經磨難之後,沒有什麼比安穩的睡眠更讓人想念以及,迫不及待了。”
“我可以和我的兒子去聖堂朝拜嗎?”拉瓦•喬雷虔誠地問道。
“當然可以。”僧侶點了點頭,“明日朝陽升起的時候,我會讓男孩們來叫你們。那麼走吧,我想大家都累壞了。”
他們愉快地接受了馬里奧僧侶的建議。離開大廳的時候,紅袍僧侶,亞希伯恩叫住了李歐和羅茜。“你們可以多待一會兒嗎?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騎士和鴉人們提高了警惕。
李歐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緊張。“假如你願意的話。”他和羅茜對視了一眼,重新返回大廳。“布蘭迪克,去送送你的夥伴們。把這裡留給我們吧。”亞希伯恩揮退了旁人。
羅茜拉開椅子。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拖動,發出刺耳的聲響。她一屁股在紅袍僧侶的對面坐了下來。“說罷。”她沒好脾氣地催促。“你想說什麼?”黑夜降臨,距離午夜已不算遠。他和羅茜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他們急於躲藏,就想害怕見到陽光的地鼠。
“很多,很多。我們一個晚上也許也說不完,”亞希伯恩僧侶靠在椅背上,用一種緬懷,悲傷,且帶着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們。但是李歐覺得他的視線放在他的身上的時候更多。“慶幸的是,我們有足夠多的時間,能讓你們聽我一一道來。”他的目光飽含深意,李歐心中顫抖不止,他似乎看透了他們的僞裝。
“你到底想說什麼?”羅茜拍着桌面,“我不想聽你的拐彎抹角。”
“賽拉斯廷……不,我想我應該稱呼你李歐更好……布蘭迪克和我說起過你。”亞希伯恩方方正正的臉上流露出柔和的曲線,他歪着頭看着羅茜,浮現淺淺的笑意。“你的女朋友,很有活力。她很適合你。”
“用不着你來評價。”
不對,李歐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對勁……“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李歐的手按上了劍柄。他從未對沙漠武士提及過,夥伴們也從未以名字來稱呼他。如果是布蘭迪克,他只會叫自己姓氏以及職業,而非彰顯親切的名字。他的心中隱現不安。除了活見鬼的魔法還能有什麼?事事料得先機,在沙漠武士耳邊故弄玄虛,假裝神諭的,會不會就是他?“你到底是誰?”他低聲喝問,並拔出了劍。
“放鬆,放鬆,我沒有惡意。”紅袍僧侶高舉起雙手。
“沒有惡意?”一旁的羅茜掏出了短弩,弩箭已搭在弦上,一觸即發。“我可不信。”
“警惕是好事,但是過分緊張反而會令你們錯過朋友。”紅袍僧侶嘆了口氣。他站了起來,李歐以爲他是想發功攻擊,趕忙與他保持着距離。亞希伯恩苦笑了一下。“重新介紹一下,我叫做達爾瑪,亞希伯恩是我的教名。李歐,你應當聽過我的名字,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不,我不記得。”李歐說,“我沒任何印象。”
亞希伯恩僧侶的臉上浮現說不出來的哀傷。“煉金術士……多遙遠的稱呼。李歐,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爲你的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他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它代表着一個美麗的古老城市……可是至今也無人有緣一見。”李歐一臉震驚。他怎麼會認識父親?“如果我說,我曾是你父親的追隨者,一個揮舞斧錘的戰士,你會不會感到驚訝?”
這點驚訝與他曾是父親的追隨者比起來完全算不上什麼。“不。你看上去更像騎士,而不像手捧經卷,傳道佈教的僧侶。”他的胸膛、肩膀和硬朗的下巴都清楚地顯示出這點。“但是……我不會這麼輕易的相信你的一面之詞。”
他的話音發着顫,就連羅茜都聽出了他的震驚與恐慌。她將短弩交到左手,右手緊緊拉着了他。“李歐。”她握緊他的手,給他勇氣和理智,以及最重要的冷靜。
煉金術士深吸了一口氣。父親的死,父親的過去……他迫切想要知道,但是……沙漠武士時時念叨的神諭,高懸頭頂的黑太陽……他不得不警惕。“空口無憑。”李歐冷聲說,“給我看證據。”
紅袍僧侶徹底地沉默了下去,許久都沒有開口。
“拿不出來了吧,騙子。”羅茜嗤笑道,“我們走,李歐。別再和廢物浪費時間了。他們總是把別人想象成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蠢貨。”
他們擡腳出門的時候,紅袍僧侶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等等。”他走了上來,盯着李歐的眼睛。“我從未打算隱瞞,只是……”他的眼中閃現痛苦的掙扎。“算了,你們看見了就會知道。那個東西……煉金術士和魔法師應該都清清楚楚的明白它的作用……跟我來吧,這裡也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紅袍僧侶頓了頓,“太陽的光輝無處不在。”
最後那句話像是諸神在上的祈禱,但李歐反而覺得更像是某種譏誚的諷刺。
亞希伯恩並未掌燈。在沙海夜間璀璨的星光之中,他們在寂靜聖所的陰影裡遊走,到處都回響他們的腳步聲。潛行似乎變得毫無意義,只能瞞過睡死的蠢豬。
“我討厭這裡。”羅茜低聲說。然而放大的聲音在不遠處重複了她的話。她差點因此發狂。“我想大喊大叫!”
李歐安撫着她,“盜賊比你更討厭這裡。”
“真不知道我們在躲着誰。”
亞希伯恩沒有明說。但李歐猜想,不外乎是別的僧侶。他這麼做,無非打算將他們帶到一個禁止出入的禁地。“就快到了。”紅袍僧侶說。
他們在靠近綠洲的圍牆下方停了下來。周圍無人,安安靜靜。然而紅袍僧侶仍舊安靜地等待了許久,纔打着手勢讓他們跟上。他掏出鑰匙,打開通往地下的門。李歐跟在羅茜後面隨着他走下階梯。上方有風聲吹起的水聲,還有唧唧喳喳的蟲鳴,那是小蟲子們抱怨被吵醒了。“我們要求的就是耐心與等待。”走下一半樓梯的時候紅袍僧侶纔開了口,他仍然用小心謹慎的低沉話音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合格的獵手。對付獵手太棘手了。”
“我們這是在哪?”蟲子們大合唱的聲音漸弱,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清晰的水波盪漾之聲。
“就在綠洲下面,這裡有魔法。所以很牢固,也很乾燥,溫度也適合。”
“不是因爲神術?”
“神術早已隨着諸神死亡而消散,所以只有魔法。”
“既然不迷信神術,爲何還信仰諸神?”李歐一針見血的指出。
亞希伯恩語調未變。“我不是無信者,更加不是僞信徒。我虔誠地信仰諸神。”
謊言。李歐從未聽過這樣笨拙的藉口。既然不相信,又談何信仰?“你知道諸神已死,你接受了這個事實,你明白你信仰的對象根本不復存在。”
“那又如何呢?”亞希伯恩輕聲說,“如果你的父親還活着,他的看法也許也會和你一樣。但是,誰說信仰必須是要奉獻給真實存在的事物呢?”
這個問題問倒了李歐。他啞口無言,羅茜也張着嘴無從反駁。有誰規定信仰的對象必須是諸神呢?爲何不可能是別的東西呢?
“李歐,就像你和你的父親追尋的世間真理一樣,你們的信仰是鍊金術的真理之路,魔法師信奉的是法術的無所不能。”亞希伯恩長嘆一聲。“而我信仰的同樣是不可言說,無法觸摸的虛幻之物。我不是別的那種所謂的真信徒,渴望從諸神那得到回報。信仰就是信仰,不是商品,更不是可以交易的物品。”
李歐不知道他爲什麼告訴他這些,也不知道能說什麼。“我從未見過這種信仰。更加也沒有聽過這種說法。”最後他只能實話實說。
“是嗎?”亞希伯恩轉過頭來,俯身向前,盯着李歐的眼睛。“你要是明白了的話,也就不負你父親的期待了。他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業。”
“是什麼?”
“我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亞希伯恩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首先,我得給你看證據。否則,你們不會相信,是吧?”
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歐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作繭自縛。他深吸了口氣,竭力保持平靜。問了一個別的問題,打算迂迴前進。“亞希伯恩先生,你爲什麼放棄了追隨我的父親,在這裡成爲了僧侶?”
“我已經活過了四十個夏天。但我從不曾選擇當一名傭兵。我父親是傭兵,祖父也是。還有我的每一位兄弟。自他們認爲我夠大,能握住木劍的那一天起,就訓練我戰鬥。我明白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從沒讓他們蒙羞。我有過許多女人,這點卻讓我感到羞恥,因爲有些是以暴力獲取的。我曾滿心希望迎娶一位女孩,但傭兵的生命不屬於自己。我前生的大半時間都受困於戰鬥,鮮血和烈酒。我到過沿海諸島,也去過北方雪國。總而言之,我很悲哀。”
“什麼時候改變的呢?”羅茜問。
“遇見你的父親是我做出的第一個重要決定。但這一點無須多言,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會一點點講給你聽。那無疑是說我生命裡最快活的日子,兄弟,可以背靠背的朋友。”
李歐有些泄氣。“那麼第二個呢?”
“當我們——也就是和你父親——來到這片沙海的時候,我們遭到了襲擊。這很正常,這裡緊挨龐貝德卡爾,當年繁榮昌盛,如今卻是殘垣斷壁,惡魔肆虐。你要知道,即使沙漠武士也沒法巡視整片沙海。我們奮力戰鬥,一個又一個朋友倒下了,你的父親也受了傷。但我們依然佔據了上風,可是沙塵暴突然而至。我被捲了起來,扔進了流沙裡面,按理應該悶死,被拖入沙裡,不見天日,成爲沙鰩的食物。”
“但我在這兒醒轉,在寂靜聖所的邊上。僧侶告訴我,我被流沙推了上來,我是頭一個被流沙送還的生命。我只能假設,魔法保護了我,因爲你父親製作的護符統統變作了碎片。然而僧侶們認爲這屬於神蹟,於是他們精心照料我,將我視作他們中的一員。”
羅茜撇了撇嘴,“所以你留了下來?”
亞希伯恩不以爲意,接着說道,“我試圖尋找,懇求僧侶和武士,但他們竭盡所能,在方圓百里也沒發現任何蹤影,彷彿我在那幾年裡所經歷的一切那只是我做過的一個真實的夢境。殘酷的現實面前,我不得不選擇放棄。僧侶們悉心的照料使我開始接受他們的信仰,尋求虛無的諸神的安慰,只能替你的父親和我們的朋友禱告。於是,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我覺得這麼說再合適不過。我剃光了頭髮,點上了戒疤。並且取名爲亞希伯恩。在經書裡,這是‘可悲的迷路人’的意思。在接下來的十年,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成爲紅袍僧侶,直到得知你的到來。”
他擡起頭,眼中滾動淚水。他哭了。一個堅強的戰士竟然流出了眼淚?不用看任何證據,李歐已經從心裡選擇相信了他。
等到他的情緒漸漸平復,李歐纔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會來到這裡?又如何知道我的父親已經去世的?”
“因爲在我成爲紅袍僧侶的第二年,我偷偷學習了寂靜聖所裡被封存的禁忌術法,並且我在這裡發現了它。”在樓梯的盡頭,“可悲的迷路人”推開了上鎖的木門。“我守在這裡,派出布蘭迪克,只爲等你的到來,李歐……賽拉斯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