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裡只剩一片昏昏然的茫然,譚惜咬緊脣,難以忍受的痛大量涌進肺部,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可她還是強忍着,雙手緊緊地交握着,哆嗦着嘴脣去問:“我保不住這個孩子了?”
周彥召搖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冰涼的:“醫生說,孕期前三個月也不宜輕易用藥,依你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強行保胎,可能還會危及你的安全。以你的身體,如果能這次流產,可能對你還好些。如果不想滑胎,當然也有別的辦法,但是能保住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是保住了,甚至也可能造成胎兒畸形。”
譚惜吸了一口氣,身上驟然寒冷,徹骨的冷,如同心臟被冰雪覆蓋,連同着四肢百骸都不住地打顫。
疲憊地閉了閉眼,周彥召將她的手心放在懷中,握得更緊了些:“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可是你說過,我們之間的所有事,你寧願是我告訴你,也不要是別人。你是孩子的媽媽,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替你決定。你想要這個孩子,我們就拼盡全力留下他,不想要,我也一樣會站在你這裡。”
譚惜沒有說話,或者說,她根本就已經說不出一句話。她只能夾着被子,吃力的呼吸着,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身體是那麼痛,那麼痛,痛得她不住地戰慄着,緊緊咬住下脣,她好想痛哭一場,又怕周彥召看到了更難受,就只有勉力去說:“我能一個人靜一會兒嗎?”
周彥召點點頭,驅動輪椅轉過身,門關上的剎那。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怕人聽見,又實在忍不下,壓不住,她只能扯過被子壓住臉,在那令人窒息的憋悶空間裡發泄。
怎麼辦?她到底該怎麼辦?
她又能怎麼辦?
……
“怦——”
門在身後輕輕地闔上了。
周彥召屏息,只那一瞬間,方纔的溫柔和小心都消失無痕,取而代之的是被冬霜浸染的沉冷。
一見走出來,曾彤立馬迎了上去,迅速而儘量冷靜地說着:“關於兇手,養老院已經出具了證明,說她是精神病人,是不用負法律責任的。”
見他始終面沉如雪,曾彤嘆了口氣,靜聲說:“剛纔譚小姐的話,我都聽到了。她說的對,這個時候,不宜將事情鬧大。如果強行追究的話,對您對遠夏都不利。”
WWW▪ ttkan▪ ¢O 始終沉默着,周彥召漠然地望着漸漸消退的暮色。
記憶也跟着一掠而過,如同又回到了往昔。
兒時的昏沉記憶中,他扒在遠夏辦公室的大門口,好奇地看着父親的秘書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董事長,我求求你,不要開除我,我在您身邊呆了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爸爸得了重病,如果您辭退了我,短時間之內,我怎麼可能湊齊那麼多的錢。”
他知道那個人,一向被父親最爲倚重,他以爲父親會心慈手軟的。
可是並沒有,父親冷漠地一腳踹開了那個人:“現在離開,會補償三個月的月薪。晚一分鐘,你一分錢也拿不到。”
等那個人走後,他忍不住跑過來,萬分不解地詢問父親:“爸爸,爲什麼不留下他?他那麼可憐。或者多給他一些錢也行啊,他畢竟爲您做了那麼多事。”
那時候,父親沉着臉從抽屜裡掏出一疊文件,指給他看:“這個人在爸爸面前僞裝得忠貞不二、勤勤懇懇,實際上,卻一直利用自己的職權瀆職受賄。這種人,今天敢隱瞞我收受下屬的賄賂,明天就敢背叛我收受對手的賄賂。
”
他仰起頭,一知半解地看着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
“阿召,你記住,不要去妄想做一個好人。”
父親就彎腰,摸摸他的腦袋,一字一句沉聲地說:“一個成功的企業家是不可以成爲好人的。他只能成爲一個讓敵人畏懼的人。”
黑睫倏然間揚起,周彥召握了握輪椅的扶手,聲音的清冷地說:“推翻她的精神病證明。從明天起跟她打官司,直到把她送進牢裡爲止。”
曾彤微微一怔,遙遙看了眼走廊盡頭裡翹首以待的員工代表:“那跟員工代表怎麼說?”
朝反方向驅動着輪椅,周彥召冷漠地開口:“現在收手,工資還是8%的漲幅,除此之外,他還能額外得到遠夏新樓盤的一處房產。明天之後,就是2%。而他,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錯愕於他強硬的態度,曾彤踟躕着說:“我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黑眸裡閃過一絲凌厲的光,周彥召漠然地說着:“那就做出證據證明兇手是他指使的,讓他跟那個女人一起進牢裡吧。”
……
夜色深沉。
風輕輕吹動枝椏,月光便搖曳着,將疏疏斜斜的影子落在房間裡,無端端地竟有了一絲淒涼的滋味。
周彥召已經在窗口坐了很久很久。
那樣一動不動地坐着,雙眼出神地望着遠方的天空,連身到心都像是溼冷的。
他以爲譚惜已經睡了,可他不知道,她一直就在背後看着他。
病牀上,譚惜靜靜地依靠在枕頭上,望着他時,心中一片澀然。
她知道,他下不了這個決心。
因爲他不忍心。
既不忍心失去這個孩子,更不忍心讓她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身體上的傷害還是其次,他怕若是由他下了這個決定,她會因此而怨恨起他。
他一直都是那樣小心翼翼地愛着她,守護着她的。
他的愛是那麼得笨拙幼稚。
卻又是那麼得真誠而孤單。
譚惜閉上眼,深深地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緩慢而沉重地跳動着。
再睜開眼時,周彥召不知何時已經坐回了她的牀邊,見她醒了,他溫聲地問她:“渴了嗎?”
譚惜搖頭:“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了。”
她拉起他的手,月光落在她清麗的臉上,是虛弱的蒼白:“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一直都想擁有一架鞦韆。那時候我們剛搬進三元巷,我央求爸爸,去給我做一個鞦韆。爸爸很忙,每次都只是說等等就會有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院子裡能夠做鞦韆的大樹就只有一棵,如果我們家佔用了它,院子裡的其他住戶都不會同意的。所以,爲了不得罪鄰里,爸爸是永遠也不會給我做鞦韆的。而我的等待,也就永遠只能是等待。”
無聲地覆住了她的手,周彥召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瞳色愈發複雜。
譚惜卻只是垂下長睫,勉力一笑:“知道真相時候,我連飯都沒有吃哭了一個晚上,凌晨的時候,斐揚卻把我叫起來,我們連夜做了一個鞦韆。結果第二天,鄰居家的孩子們都愛上了這個鞦韆,大家爭相搶着坐,整個院子裡都熱熱鬧鬧的。最神奇的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們這麼開心,居然也沒有人再反對這件事了。”
她說着,忽然擡頭:“阿召,你知道嗎?”
“我這一輩子都在等待。等待上天能給我一些幸福,等待命運能賜我一些轉機。一次又一次,就這樣永無休止的等待着,似
乎等着等着,就真能等來命運的垂青。可是我等來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傷心,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用力地咬緊了下脣,譚惜屏息,強忍着胸腔裡不斷翻涌的痛意,咬牙說:“我受夠了等待,也不想再這樣徒勞無功的等下去。所以我對自己說,從今以後,屬於我的,就算是拼卻一切我也要把它拿回來。不屬於我的,就算是痛徹心扉,也要把它早早地遠遠拋開。”
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周彥召看着她,瞳孔突然微微收縮了一下,一向漠然的眼眶也漸漸變得微紅。
手無法抑制的微微顫抖着,譚惜深深呼吸,又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開口,才終於啞着聲音吐出:“阿召,給我安排手術吧。”
聲音堵在那裡,譚惜用力地咬住脣,淚水在眼眶中不停地轉動。
看着這樣的她,周彥召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在呼嘯,他閉了閉眼,伸手將她攬進懷裡,手一遍一遍地輕撫着烏沉的髮絲。
“我不會流淚的,你也要這樣纔好,因爲……”譚惜努力地睜大了雙眼,拼儘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逼迫着讓淚水不曾落下來,可是她的心卻是一片的死然,“因爲……我剛纔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寶寶對我說,他想看着我們……笑着,送他離開。”
……
步出病房大樓的時候,周彥召面色蒼白地驅動着輪椅,不讓任何人跟隨。
曾彤就在後面急匆匆地跟着他:“周先生,我知道您心裡難受,可您一定要忍耐,現在是非常時期……”
“忍耐,就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周彥召冷笑,順着她的話反問着,“忽”一聲揚起手,重重一拳捶到身旁的楊樹上。
一時間分崩離析,無數枯葉嘩啦啦在他身周落下。連覆在他腿上的薄毯也跟着掉落了一半。
隔着漫天的昏黃,曾彤愕然。
在她記憶之中,這好像是周彥召第一次失卻冷靜。
風涼月冷,兩人就這樣在院中對立着,彼此沉默而沒有交流。
“你來了?”幾個呼吸之後周彥召已經恢復,從地上撿起薄毯,緩緩蓋過膝蓋。
下意識地轉過身,剛好看到蕭文昊從座駕裡走出來,曾彤於是低頭:“蕭總。”
蕭文昊點頭示意,然後徑直走向周彥召,別有深意地看着他說:“聽說示威集會上出現了惡性事件。我來看看傷者。”
並沒有看向他,周彥召平靜地望着空中不斷飛舞的落葉:“原先,我也只是想把你們趕出遠夏而已。”
沒想到他開頭就說了這樣的話,蕭文昊的臉色微微一擰。
“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轉眸盯着他,周彥召的雙眼不嗔不怒猶若黑潭:“我會親眼看着你傾家蕩產,看着你身敗名裂,看着你——家破人亡。”
臉上有着明顯的僵硬,蕭文昊握了握拳頭,不知過了多久才冷笑出來:“周彥召,你終於說出自己的心聲了,終於還是裝不下去了是嗎?”
“我不妨告訴你,我想看你傾家蕩產、身敗名裂和家破人亡也已經很久了,”盯着眼前這張漠然如雪的面龐,他咬牙,只覺得滿脣血腥,“你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沒有成形的孩子,而我卻失去了我的大哥!”
深吸一口氣,蕭文昊最後眉目灼灼地看着他:“你不會善罷甘休,我也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就等着瞧,看看這場遊戲裡,究竟誰纔是贏家。”
“我很樂意,讓你們兄弟團聚。”一瞬間擡眸,周彥召的眼瞳裡寒光湛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