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維埃停下,看看朱自強,別有深意地說:“我看過你的簡歷,也聽過你的不少事情,爲什麼你每個任上都有紀委調查小組?有沒有深入的考慮過其中的問題?”
朱自強點點頭:“我的方法不被人接受,但是我又沒法融入到時下的風氣中,只好揮着大棒趕一部分人,丟出好處拉攏一部分人,只要目的達到,手段合法…甚至不合法,但對大多數人有利益,我就會做。”
蘇維埃靜靜地坐着,聽朱自強說,看朱自強說,他就像一尊沉靜的雕像,隱隱透出山的穩重,從他略顯厚道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接過朱自強的話,蘇埃維慢慢地說:“你不用着急,現在不會餓死人,也不會凍死人,更不會窮死人,我們雖然在跟時間賽跑,可是壓力不像以前那麼大,有些風氣是從保溫飽時期形成的……”
手在空中畫了個大圈:“要有大氣候,你不能蠻幹,跟着中央走,結合地區特點,慢慢來,爆炒的小菜固然可口,可是損害健康,溫火燉出來的更美味,而且益壽延年。大姐說,你在地方任上,激情四射,成績顯著,往往能用個人魅力贏得大多數人的認可和協助,這一點很難得。但是隨着你的位置變化,手中權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個人色彩更加平淡纔好,你要明白,國家是人民的,工作是集體的,政府不是私營企業,就算你出發點是爲人民,但你不能完全憑藉自身燃燒以求最大回報。比如,你剛來春江時搞的整頓黨員工作作風,鎮之以靜,迅速清理一些害羣之馬,這個鎮之以靜就很好,不顯山不露水,就算暗裡波濤洶涌,但表面始終無風無Lang。”
成長是一個過程,朱自強這一年來,漸漸地在反思自己的施政方針,過了三十歲,再加上這些年一直在政途上攀升,一路走來,經歷的、感受的、遭遇的都讓他不斷成熟。可成熟的象徵是什麼?做事謹慎膽小、瞻前顧後、麻木不仁?他生怕自己再沒有當初的熱血,生怕丟失馬達灌進他靈魂裡的信念。
可是蘇維埃說得對,一縣之地可以激情四射,一市之地也可以聲勢不凡,可一省之地呢?或者一國呢?他也巴不得自己幾句話安排下去,下面的人馬上執行,而且是完美執行。可能行嗎?連朱自強都沒辦法說服自己。
朱自強慢慢整理思緒,試圖將內心的矛盾表達清楚:“蘇省長,你說的我能理解,但是我並不認爲可行,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比如以前的師範畢業生們,那時的待遇屬於社會中上層收入,工資雖說幾十塊,但比干部收入高,當然那個年代的物質消費太過單一。而現在呢?教師素質不斷下滑,你看看那些私立學校,爲什麼家長們會趨之若鶩、青眼相加?原因無非是待遇高,錢多責任自然多,教學質量相應上升。高薪養廉在我們國家並不現實,起碼在我們這代人不能實現,以往買輛自行車屬於高消費,現在呢?開小奧拓都丟人!而教師的工資想買一輛奧拓要多長時間?三年不吃不喝纔夠。市場經濟,貧富差距,很多人不務正業、靠着各種手段、裙帶關係暴富,使社會大多數人產生不平衡,這是最大的社會問題,甚至會成爲最尖銳的矛盾,責任在誰?在我們!這樣的大形勢,是我們願意看到的嗎?努力改善,越改差距越大,、貪污問題越多。照此下去,還有多少人執着偉大的信念?”
蘇維埃皺皺眉頭,沉聲道:“你說這些確實存在,先天下之憂而憂,固然好,憂慮過頭了也不行,現在的幹部,的確存在較重的私心,跟那些革命先輩比起來,奉獻精神、工作幹勁、理想抱負都有所欠缺。這是客觀事實,所以小平同志要求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朱自強聽着蘇維埃獨特的聲音,平緩的語速中自有一種強大的說服力,其中的情緒沒什麼太大起伏,但就是沒有半分刻板笨滯的感覺。蘇維埃沒有否認朱自強的說法,朱自強從這些話中感覺到他的不凡,這是與蘇家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蘇省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後我會注意工作方式方法,如果有什麼不到之處,還望你及時指正!”
蘇維埃笑了,這種笑容就像農民看到長勢喜人的莊嫁,發自內心的一絲滿足掛在嘴角:“自強,這就是你的優點,善於吸引,也善於反省。”
朱自強很想知道蘇維埃具體的施政方略,嘴上謙遜幾句後,接着問:“那針對滇池治理,蘇省長的意思是什麼?”
提到這個問題蘇維埃就頭疼,五百里滇池,那是詩文裡的記載,如今雖說小了很多,但問題也很多。春江號稱春城,也正因爲滇池的調節作用。目前滇池的水質已經出現中度污染,外來的危害性生物,比如水葫蘆等,呈現惡性蔓延的趨勢。
“池子大了不好治啊,沿池的漁民以少數民族爲主,大型工業污染更讓人難以取捨,一省的利稅,一池的碧水,孰重孰輕?民生經濟,環境保護,怎麼調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是古往今來的慣例。要想人民生活好,破壞大自然免不了,人們的衣食住行從哪來?從大自然手中剝奪來。資源是有限的,合理開發利用資源已經是我們國家的頭等大事。”蘇維埃說完後,擡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朱自強道:“是的,那麼滇池治理肯定是一項長期工作,先治理一部分,保護一部分,以點帶面,逐步推行?”
蘇維埃點點頭,接下來兩人的話題開始延伸,從環保到旅遊,從工業到農業,從城市建設到農村建設……吃過午飯後,兩人一直談到天黑,彼此惺惺相惜,互爲對方的學識、見識感佩,要不是蘇南不斷插入,最後果斷逐客,兩人很有可能挑燈夜話。
出門時,各自的秘書和隨行人員已經等得不耐煩,剛一現身,就是一連串的電話記錄,兩人相對大笑,然後揮手而別。
這一晚對蘇維埃和朱自強來說都具有最重要的人生意義,在此,我們先按下不表。話說朱自強趕回市委,處理完擔誤的幾個文件後,回到家裡,將李碧葉叫過來。
楊玉煙好像預料到了什麼,臉色有些蒼白,咬着嘴脣,跟朱茵做錯事的模樣一般無二,朱自強臉色冷峻,從蘇南家拿來的東西,他已經全部收集好。
李碧葉的小別墅就在隔壁,進門時,先朝楊玉煙看去,氣氛不對頭!
“玉煙,自強,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李碧葉心裡惴惴,畢竟是她帶害了楊玉煙,如果事情敗露,怎麼收場?
看着勉強保持笑容的李碧葉,朱自強盯着她,冷聲問道:“賽丁房地產的股權你們認購了多少?”
果然!兩女身子打顫,紙保不住火,千怕萬怕,就怕被朱自強得知事件真相,李碧葉瞭解朱自強的性格,楊玉煙更是知道老公的脾性,兩人不敢再有所隱瞞,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清楚。
原來李碧葉在深圳上班時,因爲本身畢業是財經專科,對深圳股市特別好奇,來春江之前,鼓起勇氣挪用一筆公款,結果狠賺了一把!不然她哪來錢買法拉利和別墅?朱自強問過,李碧葉當時還很得意地說,炒股所得。
到春江後,“賊心”不死,嘗過甜頭的李碧葉把楊玉煙拉上,作爲**家屬,而且楊玉煙本身也跨入了**行列,按規定嚴禁從事經商、辦企活動。但兩人鑽了空子,私下進行炒股,因爲規定上只是寫明不得扭用公款進行炒股。李碧葉用別墅抵押貸款一百萬,楊玉煙這些年也攢下不少錢,東拼西湊與李碧葉合資,總共兩百萬。
結果不言而喻,這次沒那麼好的運氣,兩百萬被套牢,最後雖然沒輸乾淨,但所剩無幾。有得有失,兩人也想得通,李碧葉故技重施,再次挪用公款,在股市中也再次大敗虧輸,這回不行了,國際酒店的公款清理是每月一次,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拆東牆被西牆,楊玉煙讓李碧葉出面,找到清真寺的幾個長老,先行認購股權,再以賽丁地產的股權作爲抵押從銀行貸款償還公款。
朱自強仰着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盯着天花板默默無言,領帶鬆開,歪在旁邊,襯衫凌亂,身心疲憊。他想不通兩個女人圖什麼?缺穿少吃?沒錢花?
朱自強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在市委踢那些屁股不乾淨的幹部,你們跟在後邊拉稀。我不指望你們支持我的工作,但是你們也有自己的事業,玉煙,你在電監局的月薪是我的兩倍,而碧葉的月工資更是我的年薪數,我們不缺錢,吃的,住的,有車有別墅,你們穿名牌,進出高級會館,髮型、美容、保養,這些東西一樣不缺,如果你們想要刺激,可以去買彩票,可以去打小麻將,可以玩蹦極,可以去冒險,就算炒股,輸了就算了,爲什麼要挪用公款?”
他一直在說話,話音中透出深深的疲憊,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楊玉煙不是因爲做錯了事難過,而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如此,她覺得萬分痛苦,朱自強在她心目中,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堅強、樂觀、積極向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臉色灰敗,兩眼無神,而且說話時沒有看她們,眼珠盯着上方,這是很反常的現象。
李碧葉的眼睛裡溢滿淚水,泫然欲滴,她的臉色顯得暗紅,玉煙是蒼白,看看心愛的男人,小聲地說:“我去紀委主動交待事實,只是貸款怎麼辦?”
話音剛落,豬肝的老婆走進大廳,輕鬆接道:“自強跟我說過了,貸款我已經替你們處理,明天你們把股權證退回去。”走到朱自強面前,拍拍他的手,明快地笑容悄然綻放出來:“三弟,不要這樣子,你嚇着她們了。”
朱自強苦笑道:“二嫂你不知道,今天我是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哇。人家擺明車馬要對付我,這些東西砸在我面前,比砍我幾刀還難受!”說完指指桌上的盒子。
看向玉煙和碧葉,朱自強勉強收拾起失落的情緒,站起身來,摸摸玉煙的俏臉,另一隻手向碧葉招招,等她走過來,朱自強抿着嘴,輕輕地攬過碧葉的脖子:“來,謝謝二嫂。”
兩女已經泣不成聲,對豬肝婆娘躬身道:“謝……謝……二嫂……”朱自強的兩隻手忙不過來,二嫂幫忙挽過玉煙,不斷揩試着弟媳婦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好了玉煙,你也是副廳幹部,以後多注意就是。”
楊玉煙哭泣不是因爲性格柔弱,而是第一次見朱自強這麼難過,她寧願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想看到朱自強爲此受傷。李碧葉卻是羞愧大於自責,事沒幹成,反而帶害玉煙,要不是二嫂出面,兩人還不知道怎麼辦。她們不是沒想過找二嫂借錢,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人家男人跑去了臺灣,兒子又被招進國安。以前是豬肝對不起朱自強,而現在,是朱自強虧欠得太多。
每當朱自強回想起朱永樂堅強的笑臉,還有那雙閃爍淚光、天真無邪的眼睛,朱自強的內心就會陣陣刺痛,他寧肯用自己的兒子去交換,讓八斤去代替永樂。將來……如何面對豬肝?
夜深了,哭夠的女人進入夢鄉,在夢裡,兩人的眼角還有淚痕,朱自強深深地嘆息着,打開房門,走向陽臺,豬肝婆娘還沒睡,躺在椅上的嬌美身體卷着毛巾被,桌上一杯紅酒,桌沿夾着一盞可視燈。
“二嫂還沒睡?看什麼書?”
二嫂攏了一下毛巾被,見沒什麼春光曝露,輕聲道:“穆斯林的葬禮,你也睡不着?玉煙她們睡了?”
朱自強點點頭,陽臺上灑滿了月光,天上的月亮半彎,幾顆星星不停躲閃,墨藍的天空倒映着城市的燈火,來往的車聲偶爾劃破寂靜。
“要喝酒嗎?”
朱自強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二嫂滴酒不沾,他疑惑地看向二嫂,沒說話,從表情看得出來,二嫂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