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睜開眼, 發現視野中是無垠的長天,真正碧水藍空,有半透明感的琉璃光彩, 穗子狀的金粉紅霞在天邊拉長, 如煙如絲。
人間絕無此勝景。
夔一下子坐起, 臉上簌簌地落下溼漉漉的白沙, 他感到很是迷茫, 知道這裡是崑崙墟,卻覺得自己一時忘記了十分重要的東西,越冥思苦想, 越想不起來。
彷彿自己應該在另一個遙遠的時空,陪伴十分重要的人。
環顧四周, 這裡是一處和外海相連的內陸湖, 岸芷汀洲, 白蘆搖曳。
夔發現自己穿着一身鎧甲,質地像隕鐵, 雕有渦雲狀裝飾,閃爍着星子似的幻彩,臂甲又像黑色鏡面,分毫畢現地映照出夔的身影,鍛造粗獷而華美。
夔的手邊, 掉落了一張縱目鬼齒的面具, 漆黑不平, 上面縱橫交錯地刻着神秘的陰陽文字。
他的鯤骨長兵幽燕橫在面具旁, 同樣有些溼漉。
夔想了起來。他前些天和滄巽賭氣吵架, 結果滄巽跑去儺顓的赤水宮了,夔一時氣不過, 自己披了鎧甲拎了長兵,跑到海上練習幽燕中的心法,權作發泄,誰想他胸氣鬱結,走火入魔,昏迷過去,想必是幽燕在性命攸關之際庇護了他。
夔再醒來,就被衝到了這不知名的地方。
和滄巽吵架的理由十分幼稚可笑——滄巽太寵愛她養的那隻五蘊獸,那隻五蘊獸已經能化形了,就叫五蘊。
五蘊是個白胖可愛的小娃娃,性情卻很是兩面派,對滄巽乖順無比,對夔登鼻子上臉,經常示威,夔吃醋滄巽太過關注五蘊,忍不住把它最喜歡的玩具搗爛了,五蘊獸號啕大哭着跑去給滄巽告狀。
滄巽於是和夔吵了一架,在滄巽的認知中,五蘊是他們兩人的孩子,夔不重視五蘊,就是不重視她,夔覺得滄巽簡直強詞奪理。
……心累。
夔試着站起身,果然胸口劇痛,想必是走火入魔留下的影響,他身上冷熱交替,居然打起了寒戰。
夔脫掉鎧甲,將緊貼在皮膚上的溼衣服剝下來擰乾水,旋即將鎧甲和長兵收入腰間名爲大瓠之種的碧玉葫蘆佩當中。
夔感受了下自身的情況,認爲自己現在是沒發靠飛行回到無名島瑹琈宮了,最好的辦法是找個安全的地方休養生息,於是他忍着身體的強烈不適,朝不遠處開闊的林原地帶走去。
夔放開神識,探查了下方圓百里的情況,竟發現百里外有人,而且還不少,乃是一片繁華人煙聚集地,不由愣住。
他從未踏足過無名島外其他仙族聚居之地。
夔只在書卷上讀到過崑崙墟千百大小仙國的風土民情,雖然對外面的世界好奇嚮往,滄巽卻從來不准他外出,現在夔的心智逐漸往成熟的男人轉變,猶如一匹馬駒長成了高頭駿馬,正是需要撒開蹄子狂奔探險的年紀。
滄巽不在無名島的日子根本拘不住他,是以夔打算前去那個類似城邦的所在。
夔進入林子中,這裡景緻沒有無名島小華山下的莽林那麼陰森而光怪陸離,樹葉縫隙間的天空填滿光芒,斜而筆直的陽光成排打下來,光塵如蜉蝣亂舞,似時光沙漏,在地上組成流動盪漾的光斑,空明無所依,是水底的沙洲了,走在林中,一如走在水底,那些纖細亭立的樹木,成了脈脈的水草。
假如滄巽此時漫步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夔嘆了口氣,免不了一番少年的煩惱,止不住對戀人的思念。
他耳聰目明,走了幾百步,聽見了冰泉淙淙,湍流急瀑之音,本着找個靈氣蓊鬱之地休憩的想法,夔朝水聲方向進發。
林木漸稀,夔眼前一亮,好大一潭活水瀑布清明瞭視野。
這水叮咚作響,瀑布約有三層樓閣那麼高,寬且潔淨,如他所料,靈氣澎湃,是利於修煉的天然精華之地。
不過夔覺察到有點不對勁,或許是天性直覺,他感到這裡不止有他一人。
夔輕手輕腳地踩在沒入水中的岩石上,靠近水中央,向下探看。
清澈的潭水中,臥着一條銀色小龍。
那條小龍通體銀白,細密的鱗甲在陽光照耀的水下更是閃爍如月華冰雪,兩條小角也是銀色,下巴搭在爪子上,合着雙目,睡得很熟。
夔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幼龍,欣賞了一番。
那條銀龍突然睜開了眼睛。
夔猝不及防地和一雙銅鈴似的龍瞳對上,下一刻,耳邊充斥着龍吟,水花炸裂,銀色小龍沖天而起,朝他攻來。
夔一個鷂子後翻,掠到岸邊,躲過了銀龍的掃尾。
水幕衝下,銀龍不見了,一個穿考究服飾的年輕人立在水上,惱火而發睏地盯着夔看,氣質有些雌雄莫辨。
“你幹嘛打擾我睡覺?”年輕人語氣很衝地問。
等到年輕人完全掀開了眼皮,看清了夔的模樣,愣了一愣。
夔沒成想這龍是個會化形的仙人,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謹慎地保持了沉默,轉身離開。
他心裡仍然有些吃驚,因爲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和自己同族的仙人。
“等一下!”對方很獨斷專行地喝了一聲。
夔感到身前一股無形的阻力,好似撞上了空氣牆。
下一刻,那年輕人出現在了他身後,上下打量着夔,不等夔作出防禦姿態,便說:“你是不是受傷了想來這裡療傷?”
夔的表情略微起了變化,那年輕人打了個手勢,像是施恩似的,撇下夔,自顧回頭走,說:“跟我來,看在你有點本事的份上。”
夔本欲離開,他的法術卻解不開那年輕人設置的奇怪空氣牆,只得掉頭跟上。
等到夔泡在了水潭中,被瀑流沖刷得舒服極了,內傷也慢慢癒合,年輕人才繼續問:“你是誰?哪兒來的?”
夔想也不想地答道:“你又是誰?”
年輕人用教訓的口吻說:“我是公子聿,這片林子方圓八千里都是我的封地,你纔是那個擅闖我別居的無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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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一陣無語,倒也忽然來了靈感,從容道:“我叫滄夔。”
年輕人說:“滄?本地沒有這個姓的仙人,你是蓬萊洲外面來的?”
夔在心裡怔住。
這裡居然是蓬萊洲境內,崑崙墟的心臟地帶,無數高階仙人在此地安居樂業。
而這個年輕人竟然自稱這裡是他的封地,莫非他是……
夔有了個很危險的猜測。
好在公子聿也沒深究他的來歷,只當夔是個遊歷四方的散仙。
夔覺得公子聿性情飄忽,令人捉摸不透,說他傲慢,他又能渾不在意地和夔聊天,卻更像在自言自語,每句話都在抒發自己的真實看法,似乎平日裡極少有這種直抒胸臆的機會。
夔漫不經心地聽他扯了半天不着邊際的東西,心裡思考着怎麼脫身。
不知公子聿說了什麼,等待着夔的反應,夔爲了表示自己在聽,微微點了下頭,誰知公子聿馬上起身道:“事不宜遲,那我們就走吧。”
夔一臉莫名其妙。
公子聿沉下臉:“你剛不是說到我家去做客?”
夔:“……”
他在心裡權衡。公子聿實力驚人,剛纔短短交鋒,夔已經看出他說不得能和自己打個平手,況且自己現在有傷在身,若要硬打脫身,估計會很勉強。
再者……夔內心深處也想看看仙人聚居之地,究竟是什麼樣子。
於是,公子聿變回龍形,託着夔一路風馳電騁,下方大地飛速朝後逝去,星羅棋佈的林原、丘陵、河川,一一化作流光雲影,夔緊緊抓着公子聿的龍角,突然公子聿一個急剎車,差點把他顛下來。
他們從高空往下急降,一片壯觀的密密匝匝的城池在夔的視野中展開。
剎那間,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太美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他在繪捲上看到過的蓬萊洲之都,蒼梧京。
屋頂平的,斜的,圓的,攢尖的,琉璃瓦顏色介乎蒼藍和青金之間,有種端凝的尊貴,似乎人站在琉璃瓦映在地上的陰影中,也變得如這些建築一樣高雅。
城池中所有建築的牆一律纖塵不染的潔白,丹朱樑柱流火飛韻,翠藍金畫綿綿綴連,方正長街,蜿蜒曲巷,仙人們衣袂風流,信步閒遊。
隨着公子聿不斷降落,夔彷彿是一滴微不足道的墨,飛入了一幅巨大的畫卷中。
城池正中,則是不亞於赤水宮的一座仙宮。論廣大,甚至在赤水宮之上,佔了蒼梧京四分之一的面積,一宮之間,氣候不齊。
與華豔詭譎、以紅色爲主基調的赤水宮比較起來,這座仙宮從屋瓦到路磚,大多數是曇花瓣似的透明白色,有的不那麼透,似梨花白,有的溫潤不透,如珍珠。
宮苑中各處盛開的瓊花玉樹,則全是淺淺的胭脂色,宛如天女面靨上清淺的酥紅,只能遙看,近看成無。
微風中生長的淺紅雲團,倩倩地傾壓在宮牆上,累垂委地,滿樹粉紅都出了牆,沿牆角堆疊,柔軟成毯的細碎春紅,香氣恬淨而隆重,灌滿了宮道,飄到了天上。
白中點粉,一素一華,乍看如此縹緲輕倩,卻硬是被宮殿建築羣的形態撐起了一股巍峨氣象,未云何龍,不霽何虹,處處彰顯陰陽調和。
夔當然知道這座宮殿在崑崙墟萬千國度中多麼有名,它的名字叫大曇華宮,爲崑崙墟仙首青冥洛君所居皇宮。
公子聿帶着夔降落在皇宮一處小方場上,霎時,東西南北鐘樓上一齊發出了號角聲,悠悠然響徹天地間。
過了好一陣號角聲才歇住,夔終是未脫少年心性,忍不住問道:“你是青冥洛君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