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初出茅廬的實習天師

七年前,渚巽從隸屬天師協會的華國天師學院畢業。

在正式成爲一名合格的公務天師前,每個實習生都要度過漫長的預備役期,不僅要在短時間內消化艱澀的理論知識,通過大大小小名目繁雜的內部考試,還要參加實戰課程,開展實訓,由教官操練並檢驗外勤任務執行水平,動輒淘汰率驚人,比普通人讀博更艱苦。

渚巽從天師學院完成課業後,離最終取得執業證,還差一輪崗前考覈,考覈內容是在縣鎮鄉村等基層地區單獨完成等級不同的外勤任務,期限爲半年。

第一個任務開始,渚巽揣着任務手冊,先坐動車前往利州市,再轉乘巴士顛簸到劍閣縣,僱了私家車趕去任務目的地盤龍村,一路沒歇過,連飯也沒吃。

當時是盛夏雨季,一抵達村口雷陣雨就來了,司機撇下渚巽一踩油門往回開,生怕路上積太多水淹了車子趕不回縣城。

村子偏僻,道路不好走,天上電閃雷鳴,地上冷風狂作,大雨傾盆,在地上濺起碗大的水泡,積水匯成過小腿的黃濁溪流,渚巽舉着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傘,穿涼鞋在急水中跋涉,上了岸背後全是泥點子,一隻落湯雞。

壞天氣打亂了渚巽在腦海中構想的井井有條的計劃。

盤龍村是個小山村,名字響亮,全村不超過七十口人,掙扎在貧困線上,村裡沒什麼規劃和設計,貧瘠而俗氣。除了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沒了。這裡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美感與文明,是所有懷揣浪漫的小鎮青年們的噩夢。

好在渚巽是來工作,不是來旅遊的。她謹記自己本分,看了下時間,本來說有人要來接,然而雷雨陣陣,土路和莊稼地裡一個貓狗的影子都沒有,她只得冒雨摸索,好不容易纔找到村委會辦公室,一間瓷磚剝落的平房。

辦公室有三個人邊抽菸邊打牌,見她來了,只有一個人肯分點注意力,眼裡盡是稀奇,好像這裡幾百年沒來過一個城裡人。

渚巽懶得跟他們搭訕,收起雨傘抖水,大聲問:“鄭文化的家怎麼走?”

那人看向她,打量夠了,纔開腔:“你哪個?”

渚巽面無表情:“政府派我來驅邪,你們不曉得?”

旁邊一個一直低頭看牌的人忽然擡頭:“你是朱道長?”

渚巽:“……”

她知道了,這人就是那個該來接自己卻在室內躲雨打牌的聯絡人員。

“黃建業,是不是。”渚巽問。

黃建業站了起來,渚巽遞給他一支好煙,黃建業帶點笑容說:“哎,朱道長不好意思,這麼大的雨,我還以爲你會晚點過來,來來來,坐,吃飯沒?”

渚巽覺得餓了,黃建業打了個電話,說旁邊有家人可以開火做飯,就是會收點錢,不過得等雨小些再去。

渚巽等的時候,黃建業趁機又跟同事打了幾圈牌,抽着渚巽給他的好煙,其他兩個人頻頻看渚巽,以爲渚巽不給他們煙是不識擡舉。

過了二十分鐘雨小了,渚巽催促下,黃建業戀戀不捨地起身,帶渚巽去了那家人昏暗的後廚房,主婦炒了盤素苦瓜,切了一點點極鹹的臘肉,配米飯,乾癟難吃,收費五十。

渚巽當即火大,她心知自己第一個任務就這麼被人當肥羊宰,以後去其它地方辦事便再難硬氣。

見渚巽不說話,黃建業忙道:“嫂子你別欺負人家朱道長噢,這麼一頓要五十塊錢!”

主婦脫掉圍裙往旁邊一摔:“你不是說她是朱道長嗎,現在當道士有錢的很,看個墳地收費上萬,缺我這五十塊錢?飯都吃了怕不是要賴賬?”

渚巽半個字都不說,任由那主婦對自己隔山喊話,直到口乾舌燥,氣焰漸弱,等黃建業跟對方扯皮完了,雙方筋疲力竭,同意這頓飯二十塊錢。

渚巽無視了主婦的喪臉,將人民幣放在桌上,徑直打傘出去。

黃建業追上她,渚巽說:“去鄭文化家裡。”

黃建業於是帶路,心裡琢磨這道長年紀看起來跟個大學生差不多,說話辦事卻雷厲風行,話少,主意鐵,倒像個領導。

由於縣政府那邊給他打過電話,黃建業先前又懈怠了沒去接人,自己心虛,怕渚巽回頭告狀,所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將渚巽領到了鄭文化家門口。

彼時雨差不多已停,渚巽餘光看到隔壁鄰居門口有個人盯着自己,轉臉去看,只捉到一個男人關門進去的背影。

黃建業拍門大吼:“鄭老三!政府派高人來給你娃兒看病了!”

屋內傳來奇怪的狗吠聲,粗野兇狠,令人腦補了一頭看家的狼狗。

門開了,一個憔悴不起眼的婦女出現,一見到渚巽便開始大哭,拽着渚巽的袖子拉她進院,不停說:“師父救救我孩子!”

黃建業忙分開她們:“徐春菊,你冷靜點。”

叫徐春菊的婦女不管不顧拖着渚巽,帶她去了裡屋,進了門卻猛然剎住腳步,好像前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阻止她前進,別開視線背過臉嗚咽。

渚巽走到她孩子面前,狗吠聲達到了最吵耳朵的分貝。

坐在板凳上的男人是任務表上的受助者鄭文化,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沒空跟渚巽打招呼,正全力跟腿中間夾着的一個小孩搏鬥,孩子的外婆緊緊坐在一邊,咬緊牙關抓住小孩的手腕,兩個家長的表情如出一轍,沉重無措而壓抑。

渚巽站在原地沉默地觀察小孩。黃建業又同情又怕,遮掩起一絲厭惡,躲在渚巽身後。

小孩八九歲,眼球暴突,頭胡亂晃動,手腳掙扎,力道之大,他父親和外婆二人方勉強制住,伴隨着一陣陣兇猛的犬吠,小孩齜牙裂嘴,朝渚巽甩出一串口水。

那聲音不是人學狗叫能發出來的,就是原原本本的狗叫聲,帶有極強的攻擊性,渚巽不懷疑,若是誰被他咬到一塊肉,那肉定會被生撕下來。

黃建業忍受不了氣氛,問:“朱道長,你看娃兒中邪得厲害,是不是要趕緊想個辦法。”

渚巽沒理他,觀察着小孩,發現他眼底青黑,說:“他沒睡覺?這種行爲持續了多長時間?”

鄭文化費力地按住小孩,口齒還算清晰,眼神懇求:“一天一夜,一週前開始病發,前面好一陣壞一陣,能灌點吃的喝的,現在根本不敢放手,我怕他有性命危險,請師父救救他!”

孩子外婆索性跪了下來,渚巽一把將老人拉起,黃建業忙好言好語勸慰老人。

“一週前發生了什麼事?”渚巽繼續問。

鄭文化茫然:“沒有啥事啊……”

渚巽說:“仔細想想,不止一週前,半年內、一年內的事都可以。”

鄭文化憋紅了臉,還是想不起。

渚巽說:“沒事,我先讓孩子安靜下來睡一覺。”

鄭文化看到了希望,眼神一亮。

渚巽說:“你們弄個板凳來,我要把他綁在上面,防止等下他暴起傷人。”

鄭文化先前不願意像拴狗一樣把孩子栓住,眼下聽了渚巽的話,猶豫不決。

渚巽說:“快點,治病救命重要還是別的重要?”

鄭文化下了決心,和孩子外婆一起找來了板凳,渚巽從隨身揹包中取出光滑不磨人的黃麻繩,用安全的綁法將小孩束縛在了椅子上,結打得專業而牢固,又不至於真的勒傷小孩,天師們由於經常需要處理這類邪祟上身的發狂病人,因此職業繩師會給他們授課,教他們如何安全效率地將人綁起來。

被綁的過程中,小孩對渚巽沒有任何反應,只一個勁兒衝外頭亂晃頭亂吠叫,渚巽突然發現,小孩在對着某個特定的角度叫——這意味着他的攻擊性有針對對象。

渚巽順着看向了孩子的母親。

徐春菊躲在角落哭,渚巽看不到她的臉,揚聲道:“大姐,麻煩你過來看一下。”

徐春菊肩膀一抖一抖的,慢慢轉過來,腳生根似的拔不動,臉上表情很痛苦,渚巽發現她的情感事真實的,不似作僞——她很愛自己的孩子,快心疼瘋了。

但她爲什麼不敢看孩子?

渚巽朝她點了點頭,意思是算了你不用過來,徐春菊把臉轉回去,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哭聲和狗吠聲把屋頂幾乎掀翻。

渚巽面不改色,拿出一隻信封,從裡面抽出薄薄一張符籙,硃砂走筆如龍蛇,鐵畫銀鉤,繪出尋常人蔘不透的複雜符文。

“呵!”黃建業忍不住驚歎。

符籙自然是青山派少掌門張白鈞畫的,具鎮靜清神之效。

黃建業看入迷,以爲渚巽要把符燒成灰餵給小孩喝,沒想到渚巽簡簡單單把符籙貼在了小孩的眉心上。

符籙一貼牢,小孩忽然不叫了,身體僵住,發出狗受到欺負時的嗚嗚聲,接着頭一歪昏睡過去。

鄭文化一家人得此解放,精神虛脫,孩子外婆見符籙顯靈,顫巍巍地雙手合十,又要對着渚巽跪拜,黃建業好說歹說拉她去旁邊屋子休息。

鄭文化問渚巽:“朱道長,我兒子好了嗎?”

渚巽說:“病根還沒除,治療纔開始,你不要着急。”

她吩咐鄭文化先抱孩子去村裡診所輸點葡萄糖,孩子母親和外婆在家稍事休息。

鄭文化走了後,渚巽和黃建業也出了鄭家大門,渚巽問黃建業:“徐春菊這個人,你知道多少?”

黃建業說:“哦!她性格內向,我跟她打交道不多,她媽媽是從鄰村趕過來看外孫的,平時也不和他們住一起,只在逢年過節有來往。”

“鄭文化家裡還有其他人沒?”

“鄭文化有一個兄弟,在外面打工,他爹去年死了,就是鄭小林的爺爺嘛,之前跟鄭文化兩口子一起住的。”

“鄭小林的爺爺怎麼死的。”

“得了老年癡呆,後來病死的咯,據說死前就吃不下任何東西,受了半個月苦才走了,他們沒錢看病,老人家就死在家裡面的。”

渚巽陷入沉思。

黃建業捺不住好奇,趁機問:“朱道長,鄭小林到底撞了什麼邪?爲什麼好端端的忽然學狗叫?”

渚巽說:“不是學狗叫。”

黃建業眼巴巴等,渚巽卻沒有下文,加快腳步往診所那邊走,黃建業已經被這件事勾起了好奇,就跟在渚巽後面。

渚巽到了診所,鄭文化守在兒子牀邊正發呆。

見渚巽來了,鄭文化叫了聲朱道長,渚巽把黃建業趕去走廊,單獨問話鄭文化。

“你兒子被動物靈附體了。”渚巽開門見山。

鄭文化嘴脣一抖,卻沒出聲。

渚巽觀察着他愁眉緊鎖的表情,覺得鄭文化不太吃驚。

渚巽慢慢說明:“動物靈,就是死去動物的魂魄,一般畜牲魂魄很難成害,死了便散歸天地,除非有大冤仇未報,多見於生前遭受極端虐殺的貓狗和珍稀野生動物之類,你兒子才九歲,抵禦不了這麼強的怨靈,我不敢強行驅除,怕的就是傷了孩子魂魄,留下後遺症,嚴重的話會導致孩子癡呆。”

鄭文化大受刺激:“朱道長!你一定要救救我兒子!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渚巽說:“我知道你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會盡全力治好他,所以你必須配合,回答我的問題,說真話,不能撒謊或者隱瞞。”

鄭文化像等待法官宣佈開庭一樣看着渚巽。

渚巽說:“鄭小林的爺爺,你的父親,生前養狗嗎?”

鄭文化肩膀往兩邊一塌,整個人如融化的蠟,目光發直。

“養,”他啞聲說,“我爹有一條老狗,他死之後,那條狗就不見了。”

“怎麼不見的?”

“不知道,辦完喪事就不見了,我一直覺得它跑了,朱道長,你是說這條狗附到我兒子身上?爲什麼啊!它對我爹那麼忠心,爲什麼要害我兒子?”

鄭文化說到後半段,眼中露出迷信和恐懼,情緒激動。

牀上的鄭小林不安地扭了下,似乎就要醒來,額頭上還貼着符籙,鄭文化聲音頓時弱下去。

“我會調查清楚,等查清楚了,我才能疏通它的怨氣,把動物靈安全請出孩子的身體,不會對病人造成傷害。”渚巽說。

她讓鄭文化守着孩子,自己和黃建業回鄭文化的家。

渚巽試圖詢問徐春菊母女,老人家一直在村外,對鄭文化家裡的事一問三不知,徐春菊哭個不停,無法溝通。

渚巽走出門外,無意間往左右兩邊看看,左邊門戶緊閉,右邊那家人院門開着,裡面有人聲。

渚巽讓黃建業幫忙引薦,去右邊鄰居家裡打探情況,那家人一聽說渚巽是道長,抱着看稀奇的態度,話匣子倒是很容易便打開。

多年鄰居,對彼此碎片化的認知日積月累,也是不小的信息量,渚巽聽得很仔細,反覆盤問幾個關鍵的問題,讓鄰居一家人回憶。

鄰居家上中學的小兒子見渚巽異常好看,格外想引起她的注意,絞盡腦汁之下,真的想起了一件事。

他說:“鄭爺爺死後不久,狗狗也失蹤了,我記得失蹤才一兩天,鄭家中午做了頓飯,有一大盆肉,很香的,徐嬢嬢說是牛肉,還請我吃,我嚐了一塊味道不對,覺得是狗肉,沒跟人提過。”

他家長都聽呆了,繼而竊竊私語,下結論道:“狗肯定是被殺了!”

黃建業也融入其中討論得熱火朝天:“看不出來啊!徐春菊平時柔柔弱弱一個女人,居然做的出這種事!”

渚巽心想,不對,光是被殺害後烹成食物吃掉,動物靈不至於產生這麼大怨氣。

鄭小林輸完液,被鄭文化接回家,休息夠了已經是第二天。

渚巽再度將鄭小林用繩子安全捆住,摘掉了他額頭上的符籙。

鄭小林立刻恢復成之前狗的樣子,瘋狂亂吠亂叫。

渚巽手裡舉着一件衣服,慢慢靠近他,像對待一隻狗一樣做出安撫式手勢,並把衣服遞給鄭小林。

鄭小林聳動鼻子,拼命嗅那件舊衣服的味道,喉嚨發出了嗚咽聲,十分哀傷,攻擊性去了九成。

那是鄭爺爺生前的皮子舊外套,質量很好,鄭文化捨不得扔,當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收藏在衣櫃裡。

渚巽確定了,附身鄭小林的動物靈,的確是鄭爺爺生前養的老狗。

根據鄰居的證詞,徐春菊有很大嫌疑,極可能是殺狗的兇手。

渚巽讓其他人暫避,留下徐春菊一個人,對她說:“你爲什麼要殺鄭小林爺爺的狗?”

徐春菊光哭,別的話一句都不說,不承認,不配合。

渚巽平靜道:“你哭吧,你不交代,你兒子不是傻就是死,這件事我不管了。”

說完擡腳作勢要走,徐春菊急忙拉住渚巽,嚎啕大哭,斷斷續續開口講話。

徐春菊說,她公公生前跟她關係不太好,甚至還指使那條狗咬過她,她在公公死後,氣不過,就將她公公留下的狗宰殺後做成菜讓全家吃掉。

渚巽問:“他怎麼對你不好?”

徐春菊說自己年輕時候跟鄭文化吵架,離家出走過,回來後她公公就看她十分不順眼,罵她不安分,經常一罵就是一個小時,還把滾燙的飯菜摔打在她身上,徐春菊覺得自己有錯在先,加上爲了鄭小林,便一直忍氣吞聲。

渚巽道:“我要嘗試平息動物靈的怨氣,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

徐春菊忙點頭不迭。

渚巽辦了場法事,令徐春菊給被綁在椅子上的鄭小林磕頭行大禮,懺悔認錯,鄭小林額頭上的符籙暫時被揭下,只顧對自己母親狂吠,聽到徐春菊的自白,不僅沒有被安撫,反而更加狂躁。

渚巽冷眼看徐春菊,心想這個女人沒有講真話。

可惜狗不通人言,否則渚巽早就從動物靈那裡挖出真相。

“等等……”渚巽若有所思。

剛纔的念頭忽然給了渚巽靈感,她想起了一個鋌而走險的做法。

渚巽給張白鈞打電話,張白鈞聽完她的主意,道:“我確認一下,你想共頻那條狗的魂魄,看到它死前的記憶,所以來問我具體法術該怎麼操作?”

渚巽說:“對。”

張白鈞:“……任務手冊第十七條內容是什麼。”

渚巽翻開手冊念:“實習天師應當遵循《外勤條例》十個不準原則,一,不準違規使用禁術,包括——哦。”

張白鈞用異常溫柔的語氣說:“共頻一條狗的死魂,施法的天師可能會瘋掉,這樣的先例太多,所以做任務不能走捷徑,有時候你得把自己當個普通人,多從不同的角度思考,不能事事都想着用法術解決,早點做完回來我請你吃高級火鍋,麼噠。”

渚巽掛掉電話,嘆口氣。

她有點慚愧,要不是張白鈞提醒,她甚至已經在構思如何暗地裡裝作徐春菊公公的鬼魂嚇唬她,詐出真相。當然,這絕對違反手冊相關規定。

渚巽經過鄭文化同意,去鄭小林房間收集線索。

作業本、相冊、玩具……有個抽屜上鎖,渚巽掏出撬鎖長針,兩三下打開抽屜,裡邊有好幾個日記本。

渚巽拿起一本翻開,鄭小林用幼稚的鉛筆字體記錄他每天的生活,字裡行間能看出,他是個開朗快樂的孩子。渚巽翻到最下面的日記本,時間段在去年,包括鄭小林爺爺逝世的前後區間。

渚巽眼睛睜大,看到有一篇日記以“今天狗狗死了”作爲開端。

鄭小林對狗的死很傷心,不像徐春菊,他和狗的關係很好,村裡有混混孩子欺負他,狗會幫他嚇退他們。

最奇怪的是,所有日記裡,都沒有提到徐春菊說的她公公對她不滿,虐待她。在鄭小林的記錄中,他爺爺沒有得老年癡呆之前,會帶□□進山裡給他捉野味,還會教他做木工,很有耐心,是個疼愛孫子的祖父。

按理說,一家人天天住在一個屋檐下,倘若鄭小林爺爺果真持續性對徐春菊不好,鄭小林不大可能用這麼依賴的口吻描述自己爺爺,另外,徐春菊在鄭小林日記中出現的頻率不高,她不陪孩子玩,總是在做家務或者務農。

日記中記載,鄭小林爺爺病死的時候,輪到鄭小林放暑假,去鄰村外婆家玩了,不在他爺爺身邊。

渚巽必須在一天之內就把事情解決,否則鄭小林的身體撐不住。

她單獨找到徐春菊,攤牌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撒謊,但你要是不說實話,那條狗的魂魄不會離開,你兒子會一直這樣。”

渚巽暫時揭下符籙,鄭小林甦醒,眼睛兇光閃爍,呼哧呼哧地瞪人。

“你確定要犧牲孩子的健康,就爲守住你心裡的秘密?”

徐春菊嘴脣哆嗦,答不上話,渚巽看出她防線快垮了,決定給她點時間。

徐春菊回了房間,靜悄悄的,渚巽覺得不對勁,當機立斷衝過去一腳踹開房門,正好看見徐春菊拿着一瓶百草枯。

渚巽奪走百草枯,心裡一陣後怕,繼而十分生氣。

徐春菊搶不過她,絕望地在地上打滾,對着空氣撕心裂肺地慘叫:“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我把命賠給你!不要折磨我兒子!”

鄭文化和孩子外婆趕來,合力制服徐春菊,這下家裡需要綁起來的又多了一個,大家心力憔悴。

渚巽揉着額頭,煩悶不已,要真出了人命,她的天師生涯便會就此夭折。

徐春菊彷彿失了神智,無法再跟人交流,渚巽走出鄭家,到處亂逛。

突然,渚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她一偏頭,和一箇中年男人對上視線,對方神情陰沉,站在牆角處,渚巽想了起來,她今天剛到鄭家時,左邊鄰居有人在看自己,好像就是這個男人。他向渚巽走過來。

渚巽低下頭,邊發短信,漫不經心的樣子。

“鄭家出什麼事?”那個男人問渚巽。

渚巽說:“鄭小林凶多吉少,鄭文化老婆徐春菊要鬧自殺。”

中年男人頻頻望向鄭家的院牆,渚巽研究起他的眼神。

“你是他們家鄰居,徐春菊這個人你能跟我說說嗎?”渚巽故意道。

中年男人惡聲惡氣道:“我跟他們不熟!”

他返身進屋,摔上院門。

渚巽拿出手機點開相冊,剛纔趁那中年男人不注意,她裝着發短信,給他拍了張照。

回到鄭文化家裡,渚巽趁其他人不在,把這張照片給鄭小林看,鄭小林瘋狂掙扎起來,吠得無比狂躁。

“噓,噓。”渚巽安撫道。

她現在心裡有兩個推論,徐春菊和隔壁中年男人關係可疑,此二人和鄭小林爺爺的死有關。

狗靈最忠於主人,它應當是目睹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才被宰殺了。

渚巽沒有任何證據,要讓動物靈的怨氣平息,必須令徐春菊坦白自供。

渚巽自語道:“不好意思,張白鈞,我要走捷徑。”

她打電話聯繫一個民間散人天師,對方幫他聯繫到另外一個人,那人告知了渚巽共頻動物靈的方法。

渚巽通知鄭文化自己要做法,鄭文化見他採取行動,馬上表示支持,渚巽說三更後讓他和鄭小林單獨待在房間,其餘人不得進入,鄭文化夫婦便在屋外等。

五更天,渚巽走出,大汗淋漓,步履蹣跚,臉色極度蒼白,彷彿被擊垮了一樣,比鬼好不了多少。鄭文化嚇一大跳,徐春菊驚叫出聲。

渚巽定定瞧着徐春菊,忽地冷笑一聲,徑直走了。

徐春菊心突突地跳,渚巽那個利箭般的眼神讓她受驚不小,覺得自己被徹底看透。

天大亮後,渚巽纔回來,扔了把帶泥土的鏟子在院子裡,手裡提一隻老式收音機。

她叫來徐春菊,說:“鄭文化會定期外出打工,你跟隔壁劉繼忠偷情多年,有一天被你公公撞破,當時他已經得了老年癡呆,你們作賊心虛,劉繼忠慫恿,指使你不給老人家吃藥,還偷偷把他飯菜倒掉,讓他捱餓,老人家身體垮下去,不久便病故,他生前養的狗有靈性,知道老人的死和你們有關,對你們表現出很大攻擊性,你們就把狗也殺了。”

爲避免其他人聽見,渚巽聲音壓得很小,但很清晰,每個字如重錘砸向徐春菊,她癱軟在地,臉色比渚巽還難看。

半晌,徐春菊囁嚅,翻來覆去就兩句話:“胡說八道。”

渚巽從口袋裡掏出一盤磁帶,說:“我根據狗的記憶,去村子裡某地挖出這盤磁帶,收音機是向收廢品的人借的。”

如今是信息爆炸的數字時代,收音機和磁帶這樣的老古董,很少人在用,好在村子落後,渚巽才借到一臺。

渚巽把磁帶放進收音機,按下播放鍵,調大音量。

徐春菊渾身一抖,猛地擡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磁帶中傳來的,是她兒子鄭小林稚嫩的童音。

“媽媽跟劉叔叔親嘴,我看見了,他們殺了狗狗,我看見了,媽媽有我抽屜的鑰匙,會檢查我的日記,我就用爺爺的收音機錄磁帶,這叫證據。我把磁帶埋在地下,誰都發現不了,我夢見爺爺和狗狗,我知道他們怎麼死的了,那個劉叔叔是壞人,勾引媽媽,害了爺爺和狗狗,我請狗狗附到我身上,去懲罰壞人……”

渚巽按下暫停鍵。

“鄭小林被他爺爺教得很聰明,他是個有愛心和正義感的孩子。我也沒想到,是他主動讓狗靈上身的,我叫不醒他的魂魄,因爲狗靈對他的身體有絕對控制權。”

徐春菊搖搖欲墜,表情像天塌一樣,咧着嘴,似哭似笑,臉扭曲皺縮。

渚巽盯着她說:“你是鄭小林的媽媽,他很愛你,就算你做了那些事,他也以爲是你被壞人蠱惑,我不會拆散你們一家人,但我必須知道,他是鄭文化的親生兒子嗎?”

徐春菊兩行淚下來,緩緩搖頭。

渚巽沉默。怪不得,徐春菊打死不敢說出真相,怕瞞不住這個家裡最大的秘密,怕鄭文化拋棄她們母子。

過了片刻,她開口:“那劉繼忠知道嗎。”

徐春菊搖頭,好像只剩下這個動作。

徐春菊和劉繼忠害了老人,加速了本就疾病纏身的老人的死亡,因沒有確鑿證據,除非他們自首,否則……而徐春菊是鄭小林的母親,她如果去坐牢,鄭小林怎麼辦,如果鄭文化知道鄭小林的身世,鄭小林這個孩子只會陷入更加艱難的處境。

兩個惡人的處置方式,牽涉到一個無辜稚童的未來。

渚巽面無表情地望着天空,重重出了口氣:“行,這件事我給你一個解決方案,你去跟狗靈老老實實供認你們罪行,當着它的面,去你公公墓前下跪磕頭謝罪,怎麼悔恨怎麼來,之後再交給我。”

徐春菊哭道:“我老公不能知道!”

渚巽嘲諷微笑:“我自然會提前把他支開。”

徐春菊接受了渚巽的條件。

當天,徐春菊全力照做,鄭小林果然在渚巽懷裡恢復安靜,悠悠醒轉,叫了聲媽媽,又說“狗狗走了”,徐春菊衝上來抱緊兒子,淚如雨下。

“以後好好過日子,多做好事,爲你兒子積攢陰德,別再犯錯。”渚巽說。

徐春菊拼命點頭:“我會的,我會的!”

渚巽扯了扯嘴角,徐春菊身負罪孽,必然有報應,少則折壽,重則……算了,既然看在鄭小林的份上放過她,渚巽懶得再想。反正舉頭三尺有神靈。

渚巽在村子裡多待了兩天,走之前向黃建業打了聲招呼,告訴他保持聯繫。

渚巽還去老人墓前祭拜,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法事,祝禱老人在天之靈安息,早日往生極樂。

她正彎腰插香,聽到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那一刻的直覺讓她飛快轉身,儘管這樣,她還是捱了一記,胳膊劇痛,馬上見了血。

對方手裡舉一把柴刀,應是想攻擊她後腦勺,沒想到渚巽反應迅速,偷襲者一張臉登時混雜了驚慌、怨恨和憤怒。

渚巽拉開距離,大聲道:“劉繼忠!”

偷襲者被喊破了名字,索性破罐子破摔,兇狠地撲過來,是要殺人的架勢。

墓地位置在後山,位置偏僻,劉繼忠從徐春菊那裡得知事情敗露,遂惡向膽邊生,不管是復仇還是封口,總之要殺了渚巽泄憤。

渚巽見對方有刀,自己胳膊受傷,拔腿便跑。

劉繼忠身體強壯,腳程比她快,不多時就追上渚巽,再度揮刀砍向渚巽後背。

渚巽感到後背一涼,心想,我該不會命喪於此罷?

她聽到一聲清晰的狗吠,接着劉繼忠發出慘叫,渚巽停下轉身,看到劉繼忠倒在地上亂滾,臉上身上憑空出現道道不規則的血口子,就像有動物在用鋒利的爪牙傷害他。

渚巽大腦一片空白,驚魂未定,久久沒有從生命遭受嚴峻威脅的恐懼中回神,直到看見劉繼忠進氣多出氣少,才猛然清醒,叫道:“等一下,你若造下殺孽,便不能好好去轉世投胎了!爲了這種人不值得!”

隱形的攻擊戛然而止。

渚巽放緩語氣:“老人家已經不在了,你放手吧。”

她分明聽見一聲狗發出的嗚咽。

一天後。

動車抵達錦城,渚巽出了火車站,接到黃建業的電話,據說劉繼忠在村外野地裡,被不知哪裡來的一隻野狗咬了,回家打了狂犬疫苗,整個人也還是高燒不止,醒了就瘋了,成天胡言亂語,有攻擊傾向,家裡邊將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渚巽輕描淡寫:“知道了。”

她走到停車場,乍然照見太陽,頭暈眼花,皺眉穩住身形。

一隻手牢牢將她扶穩當,渚巽轉臉一看,是張白鈞戴了墨鏡的臉。

張白鈞摘下墨鏡,目光嚴厲:“渚巽,你是不是用了禁術。”

渚巽眼前不由自主浮現出共頻時的血腥景象,她強忍不適,微笑道:“你疑神疑鬼幹嘛,我要吃火鍋,餓死了。”

張白鈞咬牙切齒,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將她架到肩膀,送上副駕駛,扣好安全帶,一路送回家,等渚巽睡了一下午,張白鈞晚上開車帶她去了一家古香古色高級火鍋店。

渚巽大吃特吃,臉色總算紅潤了些。

“祖宗,你以後少做那些危險的事!傷身體底子的你知不知道,這麼拼命幹嘛,沒人給你多發工資!”張白鈞展開訓斥。

渚巽說:“天師是什麼?”

張白鈞一愣。

隔着火鍋霧氣騰騰,渚巽含笑:“師從萬法,承天行道。”

張白鈞:“……然後?”

“沒了。”

張白鈞伸出食指,似笑非笑,隔空對渚巽點了好幾下:“你啊,看不出這麼理想主義!”

渚巽目光悠悠,轉頭看向雕花窗外的煙火人間。

185.第 185 章54.清涼寺副本(6)204.第 204 章66.京城大悲坊(4)85.往事不可追(4)28.藏品失竊案222.第 222 章4.第一起案件(2)3.第一起案件164.記憶:崑崙墟中篇(4)22.關外天坑(5)175.第 175 章159.第 159 章5.第一起案件(3)171.記憶:崑崙墟中篇(11)179.第 179 章196.第 196 章62.第六枚記憶47.一個月總有那麼幾天56.清涼寺副本(9)16.來自何方147.第 147 章64.京城大悲坊(2)18.關外天坑79.雲中山莊(2)204.第 204 章67.魂往中陰地212.第 212 章150.第 150 章176.第 176 章116.坦白20.關外天坑(3)223.第 223 章47.一個月總有那麼幾天106.重逢31.藏品失竊案(4)169.記憶:崑崙墟中篇(9)154.第 154 章31.藏品失竊案(4)121.肓夢篇(2)214.第 214 章118.五氏妖族繼承人101.記憶:崑崙墟上篇(9)236.記憶:崑崙墟下篇(2)229.第 229 章51.清涼寺副本(3)126.肓夢篇(7)50.清涼寺副本(2)32.藏品失竊案(5)200.第 200 章188.第 188 章124.肓夢篇(5)184.第 184 章58.第五枚記憶123.肓夢篇(4)170.記憶:崑崙墟中篇(10)218.第 218 章222.第 222 章223.第 223 章126.肓夢篇(7)99.記憶:崑崙墟上篇(7)192.第 192 章14.你的名字是夔15.正式同居116.坦白158.第 158 章180.第 180 章180.第 180 章61.過年了42.女明星巫咒事件(5)146.謀害117.重明鳥86.往事不可追(5)137.識之法:鏡像世界(7)60.初出茅廬的實習天師66.京城大悲坊(4)22.關外天坑(5)187.第 187 章86.往事不可追(5)6.第一起案件(4)104.記憶:崑崙墟上篇(12)89.溯洄記憶49.清涼寺副本177.第 177 章25.關外天坑(8)194.第 194 章51.清涼寺副本(3)29.藏品失竊案(2)190.第 190 章165.記憶:崑崙墟中篇(5)152.第 152 章191.第 191 章115.謝宅(8)111.謝宅(4)198.第 198 章91.黑羽箭143.識之法:鏡像世界(13)39.女明星巫咒事件(2)84.往事不可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