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做飯吧。”小莫故作輕鬆地走上前，一邊接過林文俊手裡的食材，一邊向廚房走去，“你回屋歇會兒，等下做好了我叫你。”
腳步停在廚房的門檻外，頓了一秒，她又回頭笑眯眯地對他補充道：“可千萬不要被你們家寶貝我的大師級廚藝驚豔到啊！”
女兒的小心意，林文俊必然是清楚的。他便也不再多說，任由她獨自在略顯狹小的廚房忙碌起來。
小莫有些混沌，還沒有洗菜就恍惚着按下抽油煙機的按鈕。一瞬間，逼仄的空間縈繞了巨大的嗡嗡聲，將原本就很迷糊的思緒攪得更亂也更繁瑣。
她就在這樣的迷離中，怔怔望着清澈的流水從水龍頭喧囂着流竄而出，看着散開的水花漸次打落在新嫩的蔬菜上。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腦海中真真切切地浮現起一張總是很斯文卻很欠扁的臉，以及那張精緻的面容上時而浮現的戲謔表情，甚至順帶着想起了他與她拌嘴時毒舌卻又毫無破綻的聰明話語。
略微調轉視線，從廚房裡唯一的木框窗子望出去，她瞥見了那隻剛剛還頂着香蕉皮躲在單元門口睡懶覺的灰禿禿的貓。此時，它踱着步子，圓睜的眼睛有神地盯着小莫所在的窗口，好奇地與她對視着。小莫很詫異，爲什麼它看起來竟比她更悠閒也更愜意，就像是幾年前沒心沒肺並且無憂無慮的自己。
不知怎地，她心甘情願地向那個並不漂亮的野貓認輸，窘迫地扯回了視線。
迅速關掉幾乎要溢出洗菜池的流水，小莫一邊揉搓着似乎沾了農藥的深紫色茄子，一邊將自己推進某種難解的遐思之中。
雖然夏天傍晚七點鐘天色依然沒有絲毫轉暗的趨勢，但路燈都已亮起，照理說媽媽應該早就回來了纔對。在她的印象中，永遠是爸爸在外奔波、媽媽操持家務。這樣的生活模式早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就已經固定，並且一直毫無意外地延續到上一個假期。
而這次回來，一切都變了。爸爸變得沉默，媽媽變得陌生，生活變得那麼令人困惑和心憂。
用手臂掃開橫在菜板中央的肉丸和排骨，她爲剛剛洗好的茄子騰出一席之地，利落地去皮、切塊、裝盤備用，而後毫不含糊地收拾起其他食材。
雖說家裡始終是媽媽煮飯燒菜，但是事實上，林小莫的一身廚藝卻是爸爸林文俊手把手傳授給她的。
本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高尚情操，這頓爲爸爸準備的晚餐，她操辦得熟練卻毫不馬虎。
在電飯鍋忙碌着蒸飯的同時，林小莫在刺鼻菸霧和菜品香氣的違和漩渦裡專注地掙扎了半個小時之久才終於完成了每一道工序。三道菜先後起鍋裝盤，竟是格外的香氣四溢。
在客廳一塊空地撐起看起來還算嶄新的摺疊飯桌，小莫興致勃勃地扮演起店小二的角色。
“老爸，菜來咯！”模仿着古裝電視劇裡店小二的高昂嗓音，她吆喝着端上紅燒茄子和糖醋排骨。
臥室中倚在牀頭仔細閱讀《經濟學人》的林文俊從雜誌中擡起頭，趁着深深呼吸的時間撫平皺緊的眉頭，而後起身往客廳走去。
他剛剛踏進客廳、小莫剛剛端起煮好的肉丸粉絲湯，防盜門發出了“咔嚓”的聲音。伴隨着生鏽金屬的嘈雜摩擦聲和鑰匙串特有的金屬碰撞聲，小莫的媽媽在這個恰到好處的時刻推門而入。
按照常理來說，接下來應該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家庭歡聚景象，然而事與願違，莫芸的眼神在餐桌上色澤誘人的菜餚與小莫充滿期許的臉龐之間遊走片刻，而後對女兒笑笑，說：“寶貝，媽媽剛跟同事吃過晚飯，就不陪你們一起了。”言罷，換了拖鞋向臥室走去。
半分鐘後，莫芸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探出身子來，對着依然端着肉丸粉絲湯僵在原地的小莫說：“對了，這週末媽媽帶你去買衣服。”
小莫這纔回過神來，
低低地應了一聲便將手中的湯碗放在餐桌中央，轉身回廚房去盛米飯。
之後的半個小時大抵是她這十八年來體會過的最艱難最漫長的時光。
她與爸爸相對坐在餐桌兩端，品着原本飄香誘人的菜餚卻突然覺得味同嚼蠟，彼此都沉默着不去探究什麼，輕皺的眉頭昭示着兩人此時都已無心再隱瞞心裡的苦悶。
回到N市的第一頓晚餐，就這樣在尷尬詭異的氣氛中度過，沉重得令小莫無所適從。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家庭也會有這麼一天，可現實總是真切得容不下半點質疑。她甚至來不及搞清楚這種結果究竟因何而起，便只能生生接受。
而後，當林文俊嘆息着轉身回到莫芸所在的臥室時，小莫終於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在洗潔精的橘子香味裡流了眼淚。
她偷偷告訴自己——流淚並不是因爲難過，她只是還沒有適應，僅此而已。
夜已深，N市從喧嚷轉入寂靜與安寧，城市夜晚特有的斑斕色彩也已經漸次褪去，只有流浪貓的悠然自得瀰漫在夏日無聲的微風裡。
市中心花園小區的東北角，某扇早已黯淡的臥室裡，蘇洋輾轉反側。而距離花園小區兩公里的六層小樓，某個緊縮房門的屋子裡，林小莫徹夜難眠。
她不知道蘇洋在面對父輩這些事情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可至少她覺得，一定不會太差纔對。畢竟，她纔是弱者，從頭至尾都是。
小莫忽然覺得沒來由的煩躁，隨手抓起空調遙控器，調至23攝氏度，靜等涼風襲來。空調的開關處，綠色指示燈在暗夜中閃爍，像是在嘲諷地觀看失眠人的煩惱。
十分鐘後，穿着寬大吊帶裙仰面躺在牀上的小莫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而後將自己埋在被子裡。每一個夏天，她都喜歡打開空調，而後躲在被窩裡。她很喜歡這樣被包圍或者說保護起來的感覺，這是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的習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