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聲音與平時一樣,波瀾不驚:“小莫,你姥姥病重了。”
不是病了,而是病重了。這簡簡單單的字句,這細微的差別,爲什麼彷彿席捲着某種支離破碎的聲音穿透了她的心緒。
這通電話持續了多久,她不知道,或者說,她甚至沒再聽清媽媽後面又說了些什麼。
當蘇洋端着飯菜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小莫怔怔地盯着桌面,不言不語、不悲不喜的模樣。這樣如同木偶般無神的她,他從沒見過。
匆忙放下手中雜七雜八的碗筷,衝過去將她擁在懷裡,關切着問:“小莫,怎麼了?剛剛發生了什麼嗎?”
“蘇洋。”她將臉頰抵在他的胸口,悶悶地搖頭。良久,她側耳,仔仔細細地捕捉從胸膛處傳來的安穩有力的心跳聲,聲音細細弱弱地問他:“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傻瓜,又在亂想什麼。”雖說小莫的回答讓他安心了不少,然而蘇洋臉上還是閃過了一絲擔憂,那份擔憂,寫滿了林小莫看不懂的原因。
“沒有亂想。”她說,“只是想確認。”
“相信我,不管誰要離開你,我都不會走。”
“蘇洋你在胡說什麼!”是什麼刺痛了她最敏感的神經,小莫的嗓音驟然高了八度,“誰都不會離開我的,誰都不會!”
這種太過明顯的咆哮所帶來的尷尬,剛剛走進甜蜜愛戀不久的他們,其實誰都承受不來。於是彼此相顧無言,她不懂是不是該自己道歉,而他亦然。
隔斷了眼神間的交流,她和他低垂着眉眼,自顧自地往嘴巴里扒着飯菜。他們誰都沒再言語,甚至從頭至尾,蘇洋都不曾問過她,究竟是爲了什麼事情而怔愣。
這頓飯,對小莫來說味同嚼蠟,而對蘇洋來說亦是憂心忡忡。
她究竟在逃避什麼?而他,究竟又在隱瞞什麼?
這些疑問皆被划進了無果的界限,但很明顯的是,自那天之後,不論身處何處,林小莫總是覺得心裡惶惶不得所依。她不曉得該如何與蘇洋講出心中的惶然,又或者說,小莫始終覺得,只要她什麼都不說,一切就都彷彿沒有出現過,姥姥就彷彿並沒有收到所謂的病重通緝令。
忽然覺得可笑,這麼久了,她竟還是從前那個心有畏懼的女生。
有人說,愛情會令人成長,可小莫沒有太多變化。然而她尚未明瞭,真正使人成長的,是愛情中的困頓與糾葛。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不經歷痛苦就能甜甜蜜蜜成長這樣的好事
。就算真的有,也遠遠輪不到如此平凡的她、他,以及他們。
平安夜的上午,小莫一如既往被蘇洋牽住了裹得笨笨重重的手,在A大愈發清冷的路上游蕩。當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她突然覺得心臟被什麼狠狠攥在了一處,瑟縮着、膽怯着、顫抖着。這一刻,彷彿深秋爲落盡的葉子都一併從樹枝上飄搖着落了下來。
林文俊溫厚低沉的聲音靜靜地訴說着一個事實:“小莫,對不起,爸爸和她離婚了。”
“……”她停住腳步,從幾近空白的腦海裡搜刮着可以拿來應付這種場面的詞語,“知道了。”
第一通電話,28秒鐘,瓦解了一個完整的家。
她打電話給媽媽,說:“媽,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會請假回來N市嗎?”電話那端,是泣不成聲的哽咽,“……寶貝,回來送送你姥姥,好不好?”
第二通電話,34秒鐘,逝去了一個親近的人。
原來在她無知無覺地逃避、閃躲時,已經家破、人亡。
猝不及防地,手機從寬大的手套裡滑落,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她擡起頭看着他滿是詢問的眼眸,說:“蘇洋,還沒有下雪,這個冬天就已經很冷了。”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上前一步,吻上她噙着晶瑩淚珠的眼睛。他的脣躲在她的睫毛角落一開一合,呢喃說:“小莫,不怕,你還有我。”
“怎麼會不怕……”她反手摟緊他的腰身,恨不能將自己整個融在他溫暖的吐息中,“這個平安夜,真的很冷啊,蘇洋……”
“我懂,寶貝,我都明白。”他第一次稱她爲寶貝,竟是在這樣的情景,“想哭的時候,記得躲在我這裡哭,這樣就好。雖然我……”
蘇洋欲言又止,小莫眨着眼睛堅持不哭,卻不依不饒:“你怎麼?”
“算了,沒事……外面風大,等下臉蛋都凍僵了,帶你去鮮果貝貝屋,好不好?”他聲音溫柔,像是哄騙最單純的孩童。而她點點頭,乖乖地被他哄騙,乖乖地跟着他走。
一刻鐘後的鮮果貝貝屋裡,他和她咬着兩支吸管,分享着同一杯珍珠奶茶。
蘇洋愛憐地撫摸她順着搭在肩上的髮絲,循循善誘:“小莫,如果在這兩件事情當中,你仍有一半的機會搞清楚事實的來龍去脈,那又爲什麼要躲呢?”
“你以爲,搞清楚就不會痛了嗎?”她苦笑,“有什麼好處呢……”
“那麼這樣逃避,就不會痛了嗎?”他只是順
勢套用着她的話語,“林小莫,你看起來,其實很脆弱。”
他說,林小莫,你看起來,其實很脆弱。
這一瞬間,有什麼重疊在了一起,那是初遇時的記憶,那是在不曾品嚐心酸疾苦時,他篤定而殘酷的一語中的。
於是猝不及防地,啪嗒一聲,眼淚就滴在了高腳玻璃杯中,淡色而誘人的奶茶漾起水紋,一圈又一圈地撞擊着杯壁,奮不顧身。
他靜默着擡手,拭去留在她眼角的晶瑩淚,緋薄的脣抿得緊緊的,似是不忍,又似是堅持。
他說:“小莫,給爸爸打個電話,我陪着你一起面對。”
他說:“小莫,勇敢起來。”
他說:“小莫,我愛你,相信我。”
……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可看着蘇洋認真而期許的眼睛,她忽然覺得,也許這也算是個契機,讓自己成長的契機。
如果有他陪伴,那麼,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再勇敢一點。
三秒鐘後,林小莫騰地從椅子上起身,俯身看着蘇洋的臉半晌不語,最後亦是什麼都沒說,緩緩坐回原位。
這動作看起來突兀,實則不然。就是在這短暫的幾秒鐘裡,她說服了自己。
於是還不等蘇洋反應過來,小莫已經拿過手機,撥出了林文俊的快捷號碼。她想,他說的沒錯,逃避也不可能不痛,這麼膽小,反而變得一無是處。
嘟嘟——很快,電話接起。
“爸,我想知道你們爲什麼離婚。”她開門見山,生怕再猶豫一秒,自己就會退縮,就會逃走,就會問不出口。
話音落下,聽筒那段只有均勻的呼吸昭示着林文俊確實在聽。他沉吟着,久久不能言語。靜默的時間越久,小莫攥緊的拳頭就越是冰冷得厲害。就在她都以爲自己快要掛掉電話的一刻,爸爸終於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了這樣的字句:“因爲……她已經和別人在一起很久了。”
小莫強忍着聲音的顫抖,簡明扼要地追問着:“誰?”
“蘇……”林文俊說了長長的名稱,可鮮果貝貝屋突然涌進一羣喧囂吵鬧的人們,所以林小莫其實只聽清了一個“蘇”字。
蘇?蘇什麼。
她不由自主地將事情的發展扭曲到了一個頗爲失控的方向,並且心中隱隱有種直覺告訴她,事實也的確如此。
起身快步走出飲品店,她站在鮮果貝貝屋門外,鍥而不捨地重複着剛剛的追問:“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