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是越來越深了,巷口已經沒有了任何行人,只有幾盞半黃半白的路燈在隨風輕輕地搖晃着,擺動不定的燈光本來就不均勻,此時此刻更加將這條巷子映襯得如同人間地獄一般慘然,彷彿鬼怪會隨時現身出沒。
黃如天急急忙忙地趕回到黃公館的時候,管家於福已經在大門外張望了許久,看見黃如天的車子遠遠地從巷口駛過來,於福急不可耐地趕緊走下臺階,車子“嘎”地一下急急地剎住,車門同時打開,黃如天微微發胖的身體很快地跳了下來,就往門裡面走去。
“大少爺,你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哇,老爺一連摔了幾個花瓶,還罵了幾個下人,誰都不敢再在老爺面前再吱一聲,您可快點吧。”於福一邊小心翼翼地攙着黃如天走上臺階,一邊加快腳步趕緊上去。
“是誰給老爺告的信?”黃如天快速地穿過屏風後的門廊。
“是六子他爹。”已經年過半百的於福在黃如天后面一路小跑了起來。
“這個老東西,成天正事不幹,非要打爛他的嘴,讓他長長記性不可。”黃如天咬牙說道,他饒過花叢旁邊的小路,遠遠地就看見父親客廳裡面的燈光。
“大少爺何必呢,六子他爹也是護主。打從老爺收留他爺兩個,就一心爲了黃家做事。再說他一把年紀的人了,傳出去對大少爺您的名聲也不好聽不是?”於福打算把事情化小。
“行了行了,我就那麼一說,我還沒有處理好,他就去父親那邊先給我捅婁子,治不了他還能不讓我說兩句嗎?”黃如天說話間已經到了客廳外面,他邊走邊把扇子丟給於福。
於福在後面躬身接過扇子,應聲附和說道,“是是是。”同時站在原地高聲衝客廳裡頭喊道,“老爺,大少爺來了。”
話音剛落,黃如天已經伸手掀起了簾子,走了進去。看見父親黃定源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抽着煙,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臉色十分難看。黃定源知道,這可是父親暴風雨之前的預兆。
黃如天的態度變得恭謙起來,步子也輕了許多,上前兩步,略一頷首,叫道,“爹。”
黃定源深長地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將長長的煙桿隨手在旁邊的茶几上“咚咚咚”清脆地敲了那麼幾下,將菸灰倒了出來些許。那聲音讓黃如天心裡着實是嚇了一跳。黃定源可怕的目光看着他,聲音老練地開口,“你自己說吧,這到底怎麼回事?”
黃如天嚥了咽口水,同時不自覺地悄悄往後退了那麼一下,說道,“爹,都是那冷麪虎闖出來的禍端,本來今晚一切都很好,誰知道這閔鬆良突然來攪局,抓了瘦全發幾個,還嚇跑了好多客人。”黃如天一邊說,一邊小心仔細地觀察着父親的表情。
黃定皺着眉頭聽到這裡,沉默了一會,將煙桿隔在一邊,站了起來,揹着手,開始低頭慢慢地踱步。黃如天看見父親朝自己這邊走過來,趕緊的往邊上讓了讓。
“哼,才區區幾個警察,就把你給嚇成這樣,不成氣候的東西!”黃定源停下了腳步,目光嚴厲地看着他。
黃如天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忙擦了一把汗,只有低聲附和的份,“是是,爹。”
“嗯。”黃定源沉吟了一聲,又開始慢慢地踱了起來,轉身背對着黃如天,“現在場子裡面怎麼樣?”
“都散了,幾個體面人家的太太小姐給嚇得不輕,都一一給賠了不是,砸爛的東西還在仔細清點。今晚真是觸了黴頭了。”黃如天一時間說得有點忘形。
黃定源轉身狠狠地瞪着他,“沒出息的東西,把好好的場子管理得成何體統!那瘦全發這種不入流的下賤胚子,你居然也給他大搖大擺地走進戲院裡頭去逍遙快活,還是在萬夢生六年慶的好時辰上!”
“爹。”黃如天聞言,忙擡起頭來爭辯說道,“爹,那瘦全發可是青幫的人,況且跟咱們又是脫不了干係的...”
黃如天還沒有說完,黃定源一擺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說道,“你可別跟我再提什麼青幫,當年是因爲迫不得已,我才進去,以我現在的身份和地位,再跟青幫扯上一星半點兒關係,那可是掉價的事。那瘦全發一慣跋扈囂張,該讓他吃點苦頭,長點兒教訓。不過,他閔鬆良到底是什麼輩分,竟然公然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毀掉我整個場子,看來不是個傻子,就是個不怕死的。”
看見黃定源重新又拿起了煙桿吸了起來,黃如天湊近說道,“爹,別說您不曉得,就是我,也是這幾個月才聽說冒出了這麼一號人物,是上海市警察局新上任的刑偵隊長,抓了不少犯人,讓人聞風喪膽。看起來是一身正氣,天不怕地不怕的厲害角色,不簡單吶。”
“莫非背後有人?”黃定源用細小的木籤撥了撥菸斗,火光明亮了許多。黃定源甩了甩,將木籤扔在了地上。
“這個倒是沒有聽說,估計應該是沒有,如果有,咱們應該也會知道一絲半點消息。再說了,背後真有人,就不會不知道咱們。今晚怎麼會不給咱們留點情面?”黃如天分析說道。
“沒長毛的老虎也敢這樣叫囂。這一口惡氣,我是當真咽不下去。”黃定源吐出了長長一口煙霧,老謀深算,緩緩地說道。
“爹,當務之急,是怎麼解決掉瘦全發的事情?這個孫子要是一急,可什麼事情都能夠做得出來。”黃如天暗暗有些擔心。
黃定源沉思着沒有說話,菸絲已經快要燒盡了。
黃如天等了一會,不見父親有任何動靜,不禁有點兒急了,手心開始冒汗,催促說道,“爹,你給拿個主意。”
黃定源又想了一會,把煙桿丟到面前的茶水桌上,大聲喝道,“我還沒有死,慌什麼!警察局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我已經給警察局上頭打了電話,那邊說會盡快地幫忙處理這件事情。”黃如天自作主張,不免暗自有些得意。
“什麼!”黃定源聞言暴跳如雷,一下子從沙發上面站了起來,幾步之外就將手中的煙桿毫不留情狠狠地朝黃如天的身上用力地砸了過去,煙桿的頭重重地敲到了黃如天的鬢角,血流出了幾縷,黃如天也管不了那麼多,痛得一下子用手捂了起來。
黃定源卻一點兒不心疼兒子,用手指着黃如天,氣得渾身直髮抖,“你這個...你這個敗家的東西,想活活地氣死我。”
黃如天並不甘心,叫屈喊道,“爹,我做錯什麼了,冷麪虎這樣膽大包天,就應該治治他。”
“哼,你哪怕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他給活埋了,我吭都不會吭一聲,你這個混賬東西,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理直氣壯地給警察局的上頭打電話,引火燒身的是咱們黃家,就想因爲區區一個瘦全發陪上整個黃家不成?”
黃如天聞言心裡一驚,恍然大悟,彷彿也不再感覺到傷口處的疼痛,連忙低頭賠着不是,“爹說得對,是我一時間大意,太欠周全了,眼下可怎麼拿捏?”
“該殺的殺,不該留的不留,誰要是成了我黃定源的絆腳石,我絕對不會輕易饒了他。瘦全發乾的那些個好事上海城的人有目共睹,幫他只會壞了我黃家的名聲,現在把矛頭對準警察局可得不償失。你去,招呼一下,吩咐下面的人,就說從此瘦全發不再是我黃定源的人,打通點關係,想辦法在警察局把他給解決掉。這個潑皮遲早會給我惹出麻煩來,今天正好借這個機會擺脫掉他。”
黃如天聽到這裡,已經是心神領會,遲疑地說道,“我明白了,爹。可是,那個冷麪虎,難道就這樣便宜了他不成?”
“凡是得罪過我的人,你幾時見過有活得自在的?別急,一件一件來,只要他人還在上海,絕對會有他玩不起的那一天。”黃定源說完,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靠在沙發的背上,開始了養神。
黃如天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父親的臉色,說道,“爹,放心吧,我一定把這件事情給您辦得漂亮。”說完,黃如天慢慢地退了兩步,轉身又掀開了簾子,走了出去。心裡想道,“哼,這個家要是我來做主,還用得着來這樣問你!”
出了客廳,於福還在院子外面候着,看見黃如天,忙迎了上來。
黃如天接過自己的扇子,一邊打開來扇着,一邊吩咐說道,“管家,老爺累了,你先扶他去好好休息。我還有點事情要辦,馬上就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叫看門的人好生給我仔細候着。”
管家於福仔細地答應着,“都給您張羅好,大少爺。”
黃如天說完話轉身就想往院子外頭走,沒有幾步卻又折返了回來,看着於福問道,“話說回來,這有天可去了好些日子了,什麼時候回來?”
於福想了一下,說道,“是,大少爺,二少爺可都去了差不多七八天了吧,沒見回個信,說不定什麼時候能回來,也許快了。”
“行了,不管他什麼時候回,等他回來再說吧。眼下還是忙我的事情要緊。這幾天你可仔細照看着,別讓哪個粗手笨腳的又惹得老爺不高興,回頭我一準收拾了他。”黃如天滿臉橫肉說道。
“是,我知道,大少爺,您可慢點。”於福點頭應道。
黃如天回頭看了看父親客廳裡頭的亮光,鼻子裡面輕蔑地哼了一下,轉身朝大門外面走去,身影很快在夜色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