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腳邊的石階下是波濤洶涌的江水,一波起一波伏,空氣裡帶着溼潤的淡淡腥味,潮水退去的時候,可以看到無數光滑的、形狀各異的鵝卵石。
高子謙指了指那些石頭問蘭翹:“你看,它們應該都是從一個地方運過來的,不過也可能很多年以前就一直在這裡,它們受到同樣的水流衝擊、被同樣的陽光照射,但是爲什麼顏色、形狀會不一樣?”
蘭翹一愣:“不知道。”
他又開始微笑:“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那怎麼一樣?我們本來是陌生人,幾個月前根本不認識,我們從沒見過面……但是你忽然發覺自己喜歡上我——一個比你大好幾歲的女人,這好像沒什麼道理。”
“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卻彼此吸引,本來就是沒道理、沒邏輯的事。而且……”高子謙搖搖頭,“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從沒有見過你,好幾年前我看到過一張照片,上面的女孩很可愛,我覺得你跟她很像。”
蘭翹很感興趣:“你怎麼可能有我幾年前的照片,那肯定不是我!你一定認錯人了,那人是誰?你的夢中情人嗎?”
“那還算不上,她可能是我哥的一個朋友吧,不過我連名字都沒問過。我當時大概才21歲,放暑假回來,看到她一張有點模糊的寶利來,被一個人扮的大維尼熊抱着,簡直像是給挾持了……我就問我哥要了那張照片,準備帶回英國去,不過後來不小心弄丟了……你知道我那些同學,一說起東方美人,第一個反應就是劉玉玲,我很想告訴他們其實不是那樣。我覺得真正的中國美女,就應該像你這樣,臉小小尖尖的、皮膚很好,不誇張不觸目,但是勝在有味道。我絕沒有說亞洲人不如歐洲人美麗的意思,但是你必須承認,如果要比皮膚白、輪廓深、鼻樑高,我們是比不過的,不過東方人的韻味他們也不可能摹仿得了。”
蘭翹心裡很受用,但嘴上還是反駁:“你不如直接說我美得很平凡好了。”
高子謙笑眯眯地回答:“那也不錯啊,我就想做一個平凡的人。”
他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牽起她的手,他的手寬厚而溫暖,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中央:“交一個平凡的女朋友,然後認真、努力地工作生活,挺好的。”
“可是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心想的是怎麼才能成爲天才,征服全世界。”
“天才?”高子謙失笑,“天才不是那麼好當的……很多時候,天才等於異類,就像你說你因爲年紀已經大了,卻還嫁不出去,在別人眼中是異類一樣。”
他看着烏黑的江面出了一會兒神:“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家裡看見我在玩姐姐上課用的算盤,他們起先以爲我胡亂在撥數字,但後來發現不是,我竟然一個人在算三位算術……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過了很久,他又嘆了口氣:“我失去了很多東西,所以現在看到那些被強迫着成爲天才的孩子,都會覺得不忍心。進大學那年我才13歲,讀的那個班,就是外面所說的‘少年超常班’,班裡最小的一個女孩比我還要小一歲,纔剛滿12。”
蘭翹驚歎:“12歲念大學?那可真是天才了……她現在怎麼樣?你有她的聯繫方式嗎?我可以把她的資料放進我的人才庫裡。”
高子謙大笑起來:“你真是時刻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職業——不過你要失望的,她現在很平庸,智力也好、生活也好,都非常普通,就像那個很有名的《傷仲永》一樣。”
蘭翹默然半晌,忽然長長吁了口氣:“這樣的話,我心裡就平衡多了。我以前怎麼也不肯接受現實,總覺得自己應該更了不起一些,到最後終於被迫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時,心裡那個失落啊,就別提了……不過現在知道有真正的天才變成凡人的案例,馬上覺得自己很幸運。”
高子謙凝視她半晌:“你的心態總是很好,積極向上,就算有什麼打擊,只要睡一覺就可以忘記。”
蘭翹反詰:“不忘記又能怎麼樣?”
高子謙點點頭:“這點我比不上你……有時候,我會愛鑽牛角尖。”
“比如呢?”
高子謙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抓了抓頭髮:“比如……我跟家裡發生了一點爭執,一個人住出來了,我沒辦法像你那樣……那樣去跟自己的家裡人講話,我父親那個人很有長輩架子,動不動就說我是‘沒有組織紀律性、沒有原則’的人,我回國以後老跟他吵架,後來乾脆搬出來。”
蘭翹忍不住笑起來:“怎麼像個官腔大伯,不過長輩其實是需要哄的,別硬來。”
高子謙點了點頭:“所以要跟你學啊,我看你打電話哄你媽媽,簡直是太神了。”
蘭翹斜睨他一眼:“我還以爲你很乖,原來是個壞孩子,離家出走。”
高子謙分辯道:“我不算離家出走……只是我們在溝通方式上有點問題,我希望想到一個比較好的能夠說服他們的方式。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樣一直順應着父母的期望,做他們想讓我們做的事,但是我其實更加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寧願做糕點師也不願意去做數學家?”
“人的職業生涯需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於事無補,反而磨滅了原本的專長和志向,我並不是不喜歡數字……那是個非常有邏輯也非常有趣的東西,但是它的嚴謹不停地在挑戰我的一些理念。”
蘭翹看了他一眼:“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高子謙想了想,似乎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以後再跟你說,時間長着呢,我們可以互相慢慢了解。”
他看着前面不遠處三三兩兩聚集在江邊防洪堤上的人羣,忽然眼睛一亮:“那是什麼?”
蘭翹眯着眼睛瞧了瞧,笑着說:“他們在放孔明燈。”
“多好玩,我們過去看看。”
高子謙拖着蘭翹的手,邁步小跑過去,他個子高大,腿又長,蘭翹費了一些力氣纔跟上他的步伐。空氣中的涼風掠過她的臉頰,有些許輕微的刺痛,但是風中的氣息卻是一股香甜的味道,像他曾經給她做的馬德琳蛋糕。
遠遠看着高子謙興高采烈地買了一盞紅色的孔明燈,又認真地學着別人的樣在燈面上寫上兩人的名字,蘭翹嘴角微微含笑——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的。
這個年輕的男子像一件蘭翹從未嘗試過的新衣,生動而讓人期待,她明明知道這件衣服的款式並不是自己的風格,卻還是忍不住穿起來在鏡子面前顧盼生姿。
高子謙一筆一劃地寫好了字,拉着蘭翹一起放燈,他們點燃燈籠底部的鐵絲架上的蠟燭,燈籠內空氣受熱膨脹變輕,一撒手,孔明燈便冉冉飄升,愈飛愈高、愈飛愈遠。過了一陣,極目望去就如同夜空中一顆閃爍的紅星。
高子謙快樂地笑起來,擡腕看看手錶:“剛好12點!我們快點一起來許新年願望!”
他拉開羽絨大衣,把蘭翹裹到懷裡,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上,她感覺到他的脣在密密地吻着自己的發。
蘭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生命中no王子、no感覺、no心動,可是在今天晚上,她發現幾乎快要被遺忘的愛情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