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話

進了宮門,太監領着安若素沿漢白玉雕砌的臺階一路向上,繞過偌大的正和殿,穿過繁花似錦的御花園,在一處僻靜的宮苑前停了下來。

只聽那太監對着另一個小太監說道:“快去通報雲妃娘娘,說安姑娘已帶到。”

安若素一驚,隨即拉過他便問:“不是說進宮面聖嗎?”

那太監倒還算恭敬,垂首答道:“安姑娘,奴才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這時從裡頭傳來一聲尖細的嗓音:“宣安若素覲見。”

於是換了人手,由剛纔那個通報的小太監帶着,一直到踏入楊雲初所在的寢宮霓嵐殿,安若素每一步都走得膽顫心驚。只是這一切的恐懼在見到楊雲初的那一瞬間,都化作了滿腔悲慼。

眼前的人面色蒼白到好似透明,眼神異常恍惚的望着窗外那幾株湘妃竹,安若素感覺她仿若是一縷輕煙,隨時會因爲一陣風起而消散。

“娘娘,安姑娘來了。”一名宮女在楊雲初的耳畔輕聲稟報道。

回過頭,她的目光正巧對上安若素的眼睛,從迷離中逐漸聚合,只是神色更顯得淡漠:“你來了。”這樣說着,又將視線轉向了窗外。

“雲初......”安若素的心直髮疼,不禁呢喃出她的名字。

“放肆,娘娘的閨名豈是你一介下人可喚的!”一旁的宮女急聲厲喝道,“見到娘娘還不下跪請安。”

正當安若素不知所措之時,楊雲初的聲音幽幽傳來:“你們都退下。”

那宮女聞言後,顏色一變,狠狠的瞪了安若素一眼,方纔領着殿裡的幾個宮人退了下去。

“雲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她一個箭步衝到楊雲初的身邊,想抓住她的手,不料,她卻一閃身,安若素便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

“大膽!竟敢對本宮無理!”楊雲初一臉居高臨下的冷笑,身子俯下的同時,聲音亦跟着落輕,“耳目衆多。”

錚錚四字讓安若素一下子回過了神,隨後恭恭敬敬的跪於楊雲初的腳下,聽她念經一般的敘述:“...楊將軍非但治水不利,遣返後又對太后的教誨在言辭上多有不恭,皇上震怒,方纔引來此次牢獄之災...”

安若素一邊聽着,一邊仔細琢磨了一番楊雲初的話語,雖有許多不解,卻也理出了些頭緒——楊天遠這次被投進天牢的罪名,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背後一雙雙黑手的主人個個惹不得,估摸着每個人心裡都藏着鬼。不過安若素也着實擔心,楊天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她擡頭正欲問個清楚,卻見楊雲初的眸中已是淚光閃動,身子一直瑟瑟發着抖。

“娘娘莫要難受,楊將軍一定會,一定會沒......”鼻子一酸,淚便翻落了出來,安慰的話終究沒能成句。

安若素的眼前盡是楊雲初進宮當日的情景,她輕絞的雙手,她含淚的託付,她遠去的背影,以及那滿園的寂寥,楊天遠落寞的眼神,一樣樣,一件件,歷歷在目。

原來那一日盛裝的嫣紅,不過是場觸目驚心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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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駕到。”霓嵐殿裡一片哀傷,殿外卻是一道驚雷。

淚眼朦朧間,安若素只見一道明黃色身影由遠及近,站定於數尺遠的距離。

“這倒是怎麼了?”異常熟悉的聲音響起,引得她不禁擡眼望向龍顏。

眼前的人有一張極其俊美卻陌生的臉,兩道劍眉深鎖,於眉心褶出一列深刻的痕跡,一股子逼迫人心的尊貴便由其中蔓延開來。

“大膽奴才,竟敢藐視天威,還不趕快過來給皇上請安!”皇帝身邊的太監一聲呵斥,冷眼直瞥向安若素。

聞言,安若素顧不得整理儀容,趕緊就從地上爬起,戰戰兢兢的跪到天子腳下,叩首道:“民女安若素參見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皇帝倒是沒惱,反而一聲嗤笑:“朕可記得你姓於,名鳳簫!難不成你想頂個欺君之罪?”

安若素只聽了他前頭半句便猛地仰起頭再度望向眼前的男子,天下浩瀚,知道她真姓名的不多,何況在這北羅的國都。

見她始終凝眉不語,皇帝似乎有些不悅,冷笑道:“怎麼,變了一副模樣就認不得了?朕好像聽人說過瞧一個人的眼睛就能認出是誰來,今個兒看着這句話是不靈光了。”

安若素的眸子隨着他的話語一點一點睜大,其中的神色卻又於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潰退,最後化作一片死寂——是的,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深邃悠遠的如同浩渺夜空......這樣漂亮的眼睛,她生平只見過一個人擁有。

“官錦承......”呢喃出這三個字時,安若素的心竟已是出奇的平靜。

“不錯,還能認出朕來。”他一揮手製止了身後宮人們因爲這個女子大逆不道的直呼皇帝姓名而引起的騷動,然後蹲下身子齊眉與她對視,“不過朕不姓‘官’,那只是出宮後的化名,北羅的國姓是‘上官’,所以朕的真名是上官錦承,你可要好好記住了,不許再忘記!要牢記於心!”

手中的紙扇直指向安若素的心口。

他的話,他的動作再次引得一陣抽氣聲,他卻似無事人一般倏地站起身,對着一衆人喚道:“好了,都平身吧。”

謝完恩,安若素漠然的隨着宮人們退至大殿一側垂首肅立,殿中氣氛一派詭異。

“楊將軍的事兒,愛妃莫要操慮過甚,後宮與朝堂本就是兩回事。”半晌後,上官錦承來到楊雲初的面前,一番意味不明的話似是安慰又像是威脅。

楊雲初的面色已成死灰:“臣妾謝皇上如此牽記。”舉目的剎那,眼底猶有暗光掠過。

上官錦承再度轉身看向安若素,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那就讓你姐姐好生陪着你,朕也放心些。”

安若素從怔忡中驚醒過來,頭皮一陣發麻,想起以前楊天遠的告誡,追悔莫及的同時,亦是滿腹無奈,她能猜到上官錦承的身份必定不凡,卻也料不到竟是如此——尊貴至極。

上官錦承似乎不願就這麼輕易放過她,一臉笑意的湊上前低語道:“於姑娘臉上的這張麪皮是不是也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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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素呆坐於燭臺旁半宿,白天裡發生的事兒一件件攤在眼前,腦子裡便是一片混亂。

“既然睡不着就說會子話吧。”轉身,原來是楊雲初。

楊雲初走到她身邊,推開一側的窗戶,安若素髮現外頭竟是一汪荷池,時值初夏,一枝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月色下皎然挺立。

“楊府的池裡是不種荷的,爹爹不允許。”見安若素訝然的看向她,楊雲初笑得有些苦澀,“爹孃本是一對極好的夫妻,雖然娘一直未能懷上身孕,爹爹卻從未嫌棄,也從未想過納妾之事。天宗二十八年,爹爹南征,不料這一去便是失蹤半年之久,娘爲此愁白了一頭烏髮,終於在苦等八個月後,得到了爹爹活着回來的消息。她滿心歡喜的迎來了爹爹,卻發現爹爹變了——變得不愛說話,對她也是冷淡至極,除了上朝,成日就是將自己悶在屋裡頭。開始娘也沒特別在意,後來有一日夢中,爹爹喊了一個女子的名字,娘哭了......”

說到這裡時,她頓了頓,一雙修得極爲齊整的秀眉下,鳳眼細眯成一條縫,隱隱透着寒光:“你應該知道那名女子是誰吧......娘雖然難過,卻也未戳破爹爹的心思,想着慢慢的,一切終歸會好的。後來,娘懷了我,她很高興,以爲藉此機會能與爹爹恢復到以前那般,可是她又錯了,爹爹非但沒顯得特別喜悅,反而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在朝政之上。娘這回是真的傷了心,身子變得越來越差,最終導致了難產。性命攸關的事兒,爹爹卻仍然不見蹤影,娘是抱着一死了之的心生下我的,不料,老天爺不遂她願,最後她撿回了一條命,只是對爹爹徹底死了心,她的精神一年比一年差,漸漸的,竟然染上了瘋病,時常會認不得人,甚至是我,爹爹看到她這樣,終於良心發現,對娘存了點憐憫之心,不再像以前那樣淡漠疏離,多了些許溫存之意,對我也好了很多。娘在他的照顧下,瘋病時好時壞,但是沒有再加重。我以爲日子就會這麼過下去......”

“可是!”楊雲初眼中的寒光突然掃向安若素,“三年前,爹爹卻突然離家出走,娘一下子崩潰,當天夜裡便跳水自盡了,跳的正是家裡的那口池子。那個時候,正是夏荷開得最盛最豔的季節......”

她又將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荷池:“四個月後,荷花早已凋謝,孃的骨灰也早已涼透,爹爹回來了,一身的落魄,當他知道娘死的消息時,什麼話也未說,將自己反鎖於房中一天一夜。第二日,便命人鏟了一池的殘荷。從那以後,他對我愈加的寵愛,甚至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唯獨不准我再在池中種蓮......”

空落的宮殿沉入死寂,偶有微風吹進,只是本應是溼暖的夏風,此刻卻帶着微薄的涼意,吹得人心裡亦是一片荒蕪。

安若素突然很想笑,她不知道該可憐楊雲初母女的遭遇,還是該恨故事裡的男人,但是捫心自問下,她又默然,其實真要揭開十八年前的那層真相,一切情啊怨的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自己現在的處境一般,不值一提。

她擡眼望向楊雲初,自嘲般的一笑:“你就算恨都沒用了,我娘早就死了,而且死得也很是悽慘。”

“我從未恨過你娘,也未恨過我爹,想想這世間最薄倖的不過是人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從知道要進宮的那一天起,我便全想明白了。”楊雲初搖了搖頭,有些感嘆亦有些無奈。

“最可怕的亦是人心,男人女人皆有之。”

兩人相視一笑後,楊雲初說道:“留下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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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皇上恩准奴婢見楊將軍一面。”上書房,安若素跪伏在地上,面色平靜,她在這宮裡已待了近三日,身份是楊雲初的婢女。

上官錦承將一份批閱好的摺子往旁邊一放,擡眼望向不遠處的女子,輕笑道:“急什麼,該見的時候,自是會讓你們見的。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安若素繼續跪在那兒,不爲所動:“望皇上恩准奴婢......”

還未說完,明黃色的衣袂已近在咫尺:“還得朕親自來請?!”安若素一驚,仰起頭,上官錦承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正好湊了過來。

“皇上......”

“朕前些日子好像已說過,你那張麪皮也該拿下了,朕都未見過你本來的模樣。”說着,手已撫上她的面頰,大拇指一路由脣遊走到鬢角,徘徊了好一會兒。

安若素只覺有左邊的臉陣陣發熱發燙,並逐漸蔓延到整張臉。

也許是窺見了她眼中情緒的變化,上官錦承忽而又笑道:“朕真想看看你臉紅的樣子。”

突然一陣微微的疼痛自腮邊傳來,安若素一下回過了神,將身子向後面挪了挪,捂住腮幫子處那已被掀起的一小角麪皮,正色道:“皇上,這樣恐怕不妥。明個兒清早奴婢還得隨着雲妃娘娘去太后那兒呢。”

聞言,上官錦承怔了怔,隨即甩手回了案臺前,瞄過一眼身後的太監:“張德勝,明日待雲妃見完太后,你便去翠巒宮領了安姑娘去天牢。”

“是。”

“好了,你也可以回了。”上官錦承再度拿起奏摺,眼皮也未擡一下的對着安若素下了逐令。

安若素謝完恩,起身方要離去,走到門口時,卻似乎猶豫了,她回頭望向那抹明黃色身影:“那錦囊裡的信物,是不是當年楊將軍所穿盔甲上的一片?所以當初你一見着,便已猜到了我的身份。”

上官錦承手中的筆停了停:“安姑娘,知道太多終究不是好事。”

“我沒你們想得那麼多,只是我答應過娘,見上那人一面,他好好的便足矣。可惜他現在並不好,我便想能求到這個情面是最好的,求不到,我也只能回南楚孃的墳上告之一聲。”其中“情面”二字被她咬得異常苦澀。

“你要回南楚?”等了好久沒聽到答案,擡眼,門口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