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六話

這回林一諾放下了手中碗筷, 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搖了搖,飯桌的氣氛再度沉重了起來。

沈家二叔咳了一聲, 回過頭對自己的婆娘甩了個大白眼, 呵斥道:“你個人哪, 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提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還不快吃飯。”

“這位夫人哪,沒事,沒事, 您只管吃!您別理會我們這些個粗人。”沈家二嬸嘿嘿一笑,目光正巧掃過於鳳簫, “咦?您怎麼吃得那麼少啊, 這可不行, 不把身子骨吃得壯實點,怎麼給這位爺生娃兒呢!”

被她這麼一說, 於鳳簫的臉瞬間漲得緋紅。不過,確實不知怎麼回事,今個兒的她還真的沒什麼胃口。

見其聽了沈家二嬸的話,非但沒多吃,反倒跟林一諾一樣放下了碗筷, 上官錦承一臉明知故問的壞笑:“夫人今個兒是怎麼了?菜色不合胃口?”

於鳳簫搖搖頭, 有些無力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就是吃不下。”

看樣子, 上官錦承終於覺察到不對勁, 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麼那麼燙!”

於鳳簫很鬱悶——也許是在皇宮裡養尊處優慣了,一出宮, 連日的奔波,再加上白日裡在馬車中睡覺吹了些冷風,她便這樣病倒了。

躺在牀上,上官錦承將她摟在懷裡,滿是自責的說道:“都怪我顧慮不全,怎麼能讓你那樣子睡覺,這會子可好,倒將你害病了。”

於鳳簫趕緊捂住了他的嘴:“皇……老爺怎麼那麼說,是我自己不好……”本想趁此機會問問他林一諾怎麼會出現在這兒的,但是一轉念:眼前的男人終究是皇帝,喜怒無常,便也懦弱的放棄了。

似乎是從安王的那一席“勸告”之後,她變得越來越膽小,越來越小心翼翼……

************

這一病便是數日,上官錦承也等不得那麼多天,與沈元祖二人經常一清早就出去辦事兒,直到夜裡很晚才歸來。而林一諾則被安排留於沈家,美其名曰——保護於鳳簫。

這天醒來,於鳳簫覺得身子好了許多,再往外頭一瞧,林一諾似乎也不在,於是趕緊起身給自己梳洗了一番。

“哎呀,夫人啊,纔好些怎麼就起來了,快躺下。”回頭,只見沈家二嬸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她匆匆放下手中的早餐來到於鳳簫的身邊,又將其扶回到了牀上。

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於鳳簫笑道:“嬸孃,我已經大好了,就想起來走走,不然憋在這牀上也得憋出些毛病來啊。”

沈家二嬸將早餐放到她的面前,然後拍了拍她的手背:“俗話說‘大病初癒如山倒’,夫人你這身子骨本來就弱,還是要多歇着纔是。只有把身體養好了,才能給二爺生養孩子啊。”

“嬸孃,你胡說什麼!”於鳳簫紅着臉,嬌嗔道,“還有,日後您喚我一聲‘鳳簫’便是,您可能還不知道——元祖可是我的妹婿。”

“真是這樣嗎?!元祖那小子倒真未對我和老頭子提及過。”沈家二嬸滿是驚疑的將冒着熱氣的粥放到她手裡,“不過,瞧你家官人一身的貴氣,必是個做大官兒的人。所以,趁他還寵着你的時候,快些生個大胖小子吧。要不然,等那股子熱乎勁兒過去,又有新人進門後,鳳簫啊,那你的日子就真的苦了……”看着於鳳簫那張平凡的面容,她倒是真心的勸慰起來。

也算一語命中於鳳簫的痛楚,強忍住心中的酸澀,她掩飾性的低頭吃起粥來。

“嬸孃,莫要亂講話……”林一諾一臉肅然的出現在門口。

隨後,沈家二叔的吼聲傳了過來:“你這臭婆娘又在發什麼神經了!以後管管好自個兒那張沒遮沒攔的嘴!”一邊罵着,一邊將自己的婆娘拖了出去。

等他們走遠後,林一諾對着於鳳簫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二奶奶,一諾跟您告半日假。”

於鳳簫見他這樣,心裡頭雖然難受,卻又不好表現出來,便隨口問道:“什麼事兒?”

誰知林一諾僅淡淡說了兩個字:“有事。”聽聞此言,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於是點了點頭,面子上未作爲難。

************

用過午膳,林一諾向沈家叔嬸囑咐了一番,便出了門。

於鳳簫稱恙說要午睡一會兒,也趕緊回了自己屋中——其實是從窗戶裡爬出,翻過不高的院牆,跟蹤林一諾去了。

還好,林一諾走得不算快,她小跑步也能跟上。便這樣,隨着他一路出了村西口,上了一座小山坡。

不過,由於這幾日一直生着病,不一會兒,於鳳簫就已經氣喘吁吁,有些走不動了。正掙扎着,面前出現了一塊開闊地,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墓地成列其上,估計是東口村專門安葬親人的地方。

只見林一諾穿過一小簇矮灌叢,來到中間的一排墳地,正要打算繼續向前,卻突然停了下來。

於鳳簫躲在一顆小樹苗後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原來,不遠處的一塊墓碑前站着一個人,中等個兒,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穿一身玄青色的袍子,垂首沉思着什麼。

林一諾停留了一會兒,似是回過了神,復又邁開步子,徑直走向那名中年男子。

等到了他的身後,語氣不善的開口道:“你來做什麼?”

中年男子回頭看見是林一諾,眼裡盡現驚訝,只是一瞬間又轉換成了愧疚:“我來看看你母親。”

而這時,於鳳簫方纔看清,那個人竟然是錢學鬆錢知州。

隨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林一諾衝上前,一把推開了錢學鬆,滿臉怒意的吼道:“她根本就不想看到你!不,我們一家都不想再看到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人!”錢學鬆跌倒在地,半張着嘴看向他,卻是半晌無語。

良久後,錢學鬆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抖着一雙手想要拉住林一諾:“一諾……我……”話未來得及出口,他的眼中已然泛起了淚花,林一諾卻是毫不領情的一個閃身,躲開了他的觸碰。

“一諾,當年我也是不得已啊!”他頹然的垂下手,顫聲低泣道。

聞言,林一諾更加憤怒的指向他:“住口,什麼不得已!不得已到把一個年僅六歲的稚童扔出門外?不得已到連一口飯一頓乾糧也不給?不得已到叫其就當沒你這個舅舅?既然你都已經這樣說了,那還來這裡幹什麼呢?惺惺作態?!錢大人,您就別噁心了,快些回去吧……”

錢學鬆聽完他的話,臉上佈滿羞愧之色,淚水也隨之落了下來,他本還想說些什麼,最終硬是生生的將其憋了回去,轉身跪下給亡者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之後,踉踉蹌蹌的朝着山下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於鳳簫竟也覺得無限可悲,雖然還不是明白其與林一諾之間究竟有何恩怨,不過見他一臉的悔意,想必是做過什麼錯事的。人就是這樣,當初的一念之差到老來後悔了,想贖罪了,卻已然物是人非。也因爲獲取不了諒解,於是到死都得不到良心上的不安寧。

方想之間,林一諾的聲音幽幽傳來:“出來吧,我早就知道你跟在後頭的。”於鳳簫雖然驚訝,卻還是乖乖的從樹後面走了出來。

“一諾……他是……”後半句問話在瞧見眼前一幕後自動默聲了——林一諾跪倒在墳前,雙手緊緊抱着墓碑,滿心滿腹的悲傷涌動而出。

於鳳簫輕輕的走了過去,溫柔的撫着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吧,這裡沒有外人。”

嗚咽一聲,壓抑已久的悲泣自林一諾的喉頭溢出,整個天地剎那一片淒涼,身後,於鳳簫的淚亦跟着一起滂沱而下……

************

番外——林一諾童年

記得六歲的時候,一場水患席捲了我所生活的東口村,隨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瘟疫奪去了父親的生命,然後是弟弟。

母親悲痛欲絕,帶着僅剩的我離鄉背井,準備投奔住在利豐城的舅舅。沿途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的,再加上本身鬱結於心,她迅速的衰弱下去,漸漸就撐不住了。

永遠記得那個寒風瑟瑟的夜晚,面容枯槁的母親就裹着一條破舊不堪的薄毯子躺在路旁的一棵樹下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積蓄了一口氣,拉着我的手悲傷的說道:“一諾,娘恐怕是不行了,對不起,要留你孤孤單單一個人了。”說着流下兩行淚來,而我趴在她身上已然泣不成聲。

隨後,母親用力吸了兩口氣,一隻手撫摸着我的頭,又叮囑道:“一個人路上要小心,到了舅舅那兒,要聽舅舅的話,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堂堂正正的做人。別讓娘死不瞑目啊!”話音剛落,一口血自口中噴涌而出。

我緊緊的抱着母親形銷骨立的軀體,臉貼着她的耳朵,大喊道:“娘,娘,別丟下孩兒,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母親雙目圓瞪,死死的拽着我的手,指甲深深的掐進了我的肉裡,嘴裡不停的呢喃着:“一諾……一諾……”突然手一鬆,頭緩緩地垂入我懷裡。

“娘~~~”哀絕的哭音飄散在風中,像空氣裡瀰漫的沙土,最終,慢慢的,慢慢的,塵埃落定。

直至現在,我還是埋怨那時的自己太過弱小,用盡了全身力氣只能把母親的遺體拖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邊——那是當時的我能爲母親找到最好也是最美的安身之處。

我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刨挖開那略帶溼意的泥土,不知是因爲沙粒刺疼了母親留在我手上的傷痕,還是由於用力過猛而被石頭翻起了指甲蓋產生的巨痛。我的眼淚又開始不住的往下流。

那一刻,我哀傷的想着:“這地下那麼溼,娘會不會冷?這裡離爹和弟弟那麼遠,娘會不會孤單?”越想就越覺得對不起娘,於是乾脆停下手頭的動作,再次抱頭痛哭起來。

哭完了,想想自己實在是無能爲力,又無奈的接着刨土。這樣哭哭停停挖挖,循環往復,當清晨第一縷陽光投過來時,我終於安葬好了母親。

對着母親的墳重重的磕了三下頭,我站起身走到小溪邊洗了洗滿是血污的手,撕下衣服的一角簡單的包紮了一下,然後再次留戀的望了一眼墳堆,心中暗暗發誓,找到舅舅後一定要帶着他來找母親,把母親帶回到父親和弟弟的身邊。

懷擁着這樣的夢想,我開始啓程去找尋舅舅。

但是,夢想很快破滅了——當找到舅舅後,這個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卻不肯收留我,並直接將我扔在了門外。

我對母親的誓言就像地上散落的衣物,七零八落……

浪跡在這個陌生的城鎮,我帶着絕望的心情四處乞討勉強爲生,只是爲了母親臨終前那句“要好好活下去”——我已經對她食過一次言,不能再讓她死不瞑目。

這樣渾渾噩噩的不知過了好多個日子。

一天,一個溫柔的聲音出現在頭頂,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我仰起臉,卻因爲刺目的陽光不得不眯着眼睛望向那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溫暖的笑臉。然後整個放大再放大,一位像仙人似的男子矗然立於眼前。

我呆呆的看了他半天,然後問道:“能不能幫我把母親的遺體帶回老家?如果可以我就跟你走。”

男子瞧向我的目光更加深邃,他點了點頭,然後無視我滿身的污垢毅然牽起了我的手,輕聲說道:“帶路。”

牽着這隻安定人心的手,我很快找到了母親的墳。刨開後帶着她已經腐敗不堪的屍身回到了東口村,安葬於父親和弟弟的身旁。

在合上棺木的那一瞬間,我發現母親的臉上竟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安詳。轉過頭看看身邊正在蓋土的男子,我知道我做了一個這輩子最正確的抉擇。

後來跟着他上了無憂山,我方纔知曉他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逍遙書生任天涯。而亦是從那時起,我的人生轉向了另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