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縣高蕃,少年聰慧,儀容俊美,十四歲考入縣學,炙手可熱,富家小姐個個爭着嫁他。不過高蕃眼界極高,一直沒有中意對象。父親高仲鴻,六十來歲,只有高蕃一個兒子,對他極爲寵愛。
當初,東村有一樊老頭,曾在高府住過,高老頭有一女兒,名叫江城,與高蕃同齡,那時候兩人都只八九歲,每日一起嬉鬧,兩小無猜。後來樊老頭遷往外地,一連過了四五年,不聞消息。
這一日,高蕃在街頭見到一名女郎,美豔絕倫,身邊跟着一名小丫鬟,只有六七歲。女郎乍見高蕃,偷偷睜眼打量,似乎有話要說。細細一瞧,女郎不是別人,正是江城。故人重逢,彼此都很高興,各自說了幾句話,高蕃告辭離去,臨別之時,故意丟下一條紅巾。
江城將紅巾撿起,收入懷中,另外拿出一條白色絲巾,吩咐小丫鬟“高公子掉東西啦,你拿去還給他。”小丫鬟年幼不懂事,當即照辦。
高蕃收下絲巾,心中大喜,回去跟母親說“我要娶江城爲妻。”母親道:“江城家境貧寒,家產田地一無所有,況且常年漂泊在外,如何配得上你?”高蕃態度堅決“這是我自己意思,就算選錯了,也絕不後悔。”
母親沉思一陣,說道:“既然你義無反顧,我先替你探探消息,如果江城確實貌美,到時再說吧。”次日,母親前往江城住處探望,與江城見面,見她明眸皓齒,容顏娟秀,心中大喜,當即贈送許多聘禮,迎娶江城過門。
兩人成婚後,一開始相處融洽。不過江城性格暴躁,動不動便會發火,兼且言辭犀利,很難忍受。有一次,父母在高蕃面前數落兒媳缺點,江城知曉後,大聲詬罵,高蕃稍微頂了兩句,江城怒氣勃發,當即將他逐出臥室,不準睡覺。
父母聞訊,憤憤不平,命兒子寫下休書,將江城送回孃家。女兒被人家遣散,樊老頭心中慚愧,暗中向高仲鴻求情,高仲鴻不聽。
如此過了一年,有一次高蕃外出,路過岳父家,岳父請他進屋一敘,熱情招待,又命江城出來會客,夫妻見面,各自傷感。高蕃舊情重燃,喝了幾杯酒,在岳父安排下,與江城同牀共寢,和好如初。
樊老頭大喜,當即前往高府,與高仲鴻見面,請他收回成命,准許兒媳回家,高仲鴻耐不過樊某絮絮叨叨,說道:“如果我兒子願意接受江城,老夫自然無話可說。”樊老頭笑道:“女婿那邊沒有問題,他昨晚還在我家留宿,與江城恩愛纏綿呢。”
高仲鴻聞言詫異,嘆氣道:“既然兒子舊愛未泯,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事已至此,就這麼着吧。”繼而樊老頭離去,高仲鴻召來兒子,說道:“你要與江城破鏡重圓,我不反對。不過兒媳性格潑辣,老頭子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自今往後,父子分居,眼不見爲淨。”當下替兒子置辦別院,又派了一名婢女伺候。
江城回來後,最初一個月安分守己,但日子一長,又開始故態復萌,時不時對相公辱罵毆打,高蕃受盡欺凌,臉頰又被江城撕抓,佈滿指痕。這一日,高蕃實在受不了了,於是前往父母住處訴苦,江城聞訊,手提木棍,當着公婆之面,對高蕃一通猛打,一連打了五十多棍,這才揚長而去。高仲鴻眼見兒子受苦,既可憐他,又恨他不爭氣,說道:“路是你自己選的,受苦受罪,也是活該,以後不要來找我。”
母親心軟,見不得兒子受難,偷偷給他買了一棟宅院,說道:“先在這裡居住,妻子那邊,暫時不能回去了。”一面安慰兒子,一面派人請來樊老頭,責令他好好管教女兒。
樊老頭前往女兒住處,苦口婆心勸解,江城不聽,言語間冷嘲熱諷,半點不給父親面子。樊老頭又氣又失望,恨恨而歸,暗地裡跟妻子說:“女兒如此不孝,以後不要跟她往來。”
沒過多久,樊老頭夫妻相繼死去,江城心中怒氣未消,竟爾拒絕參加葬禮。每日前往公婆住處,隔牆叫罵。
另一方面,高蕃一個人獨居,寂寞難耐,於是央求媒婆李老太,說道:“媽媽,你常在外面走動,不知妓院中有沒有才貌雙絕的好姑娘,給我介紹幾個?”媒婆答允了。
自此,高蕃常與妓女往來,這件事情很快便傳入江城耳中。江城大怒,親自前往高蕃書齋,大聲斥罵。高蕃極力辯白,指天盟誓,連呼冤枉,江城一時之間並未找到證據,當下憤憤折回,暗中卻臨陣以待,用心搜尋高某把柄。
這一天,媒婆剛從書齋回來,湊巧與江城相遇,兩人見面,媒婆做賊心虛,臉色慘白,江城愈發懷疑,怒道:“老東西,你暗地裡那些勾當,我一眼便能瞧出。最好老實交代,如若不然,拔光你眉毛。”媒婆顫顫兢兢道:“這半月來,高公子很少與女子接觸,只有妓院中李雲娘來過兩次。適才公子跟我說,他在玉笥山上見過陶家媳婦,又說,陶姑娘雙腳很好看,請我替他撮合,也不知成不成。”
江城冷冷道:“你肯說實話,很好。你聽着,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今日黃昏,你前往書齋之中,熄滅燈火,然後小小撒一個謊,就說‘陶家姑娘到了’,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你管,交給我來處理。”媒婆答應了,等到天黑,按照江城吩咐,前往書齋欺騙高蕃,說道:“公子,你要找的人,我給你帶來了。”
高蕃大喜,笑道:“是麼,快請陶小姐進來。”江城向媒婆使個眼色,命她離去,爾後一言不發,邁步入屋。高蕃依然蒙在鼓中,一把拉住江城手臂,請她在牀邊坐下,說道:“陶小姐,自從上次玉笥山上匆匆一瞥,在下一直對你魂牽夢縈。”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掌,輕輕撫摸江城腳踝。江城強壓怒火,默默不語,高蕃又道:“多日夙願,終於得償。只是房中漆黑,見不到姑娘芳容,實在遺憾。”起身點亮燈火,燭光下細瞧,乍見江城本人,嚇得魂飛魄散,雙手顫抖,蠟燭墜地。
江城伸手抓住高蕃耳朵,將他拖回家中,拿出銀針,在高蕃雙腿上一通亂刺,鮮血奔涌,高蕃連連呼痛,殺豬也似哀嚎。
自此後,高蕃畏妻如虎,成日提心吊膽,心力交瘁,即便枕蓆之間歡好,亦是草草敷衍,雄風不振。江城恨鐵不成鋼,一連扇了高某幾個耳光,罰他一人獨睡。
江城有兩位姐姐,俱都嫁給秀才爲妻。大姐爲人善良,不善交際,因此江城不怎麼喜歡。二姐嫁給葛書生爲妻,爲人狡黠,能言善辯,相貌雖不及江城,但作風之彪悍潑辣,猶有過之。
這一日,高蕃前往葛府做客,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葛書生藉着酒興,說道:“聽說高兄懼內,這是何故?”高蕃笑道:“天下事情,很多都難以解釋。譬如說我懼內,那是因爲妻子貌美,所以處處容忍;但有些仁兄,妻子明明相貌平平,卻也跟我一樣,畏妻如虎,這又作何解釋?”
董書生聞言,羞慚無地,婢女一旁伺候,偷偷將此事告訴董妻,董妻怒不可遏,當即提起木棍,來找高蕃算賬。男女見面,董妻毫不客氣,一棍打中高蕃頭顱,血流如注,再一棍,打中高蕃腰肋,高蕃疼得齜牙咧嘴,一瘸一拐,狼狽逃離。
回去後跟江城提起此事,江城大怒“我家相公,就算再不濟,也用不着外人管教。”二話不說,隨手拿了一根扁擔,前往二姐家找回場子。董妻笑嘻嘻出來迎接,江城滿心怒火,提起扁擔狠狠擊落,只聽得一聲慘叫,董妻臉頰中招,倒地不起,牙齒擊落四五顆,雙腿扭傷,屎尿齊流。
董妻身受恥辱,氣恨難消,於是慫恿丈夫前去報仇,董書生依言前往高府,跟高蕃說:“我妻子向來蠻橫,難得江城肯替我教訓,在下感激不盡,你放心,我是不會找你麻煩的。”
話未說完,江城怒氣衝衝而出,罵道:“齷齪賊!妻子被人欺負,竟然無動於衷,這般男子,還不如亂棍打殺!”提起掃帚,作勢欲打,董書生大懼,不敢逗留,撒腿狂奔,頃刻間便不知所蹤。
高蕃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王子雅,開了一間酒店,店內種了許多梅花。這一天,王子雅前來高府訪友,跟高蕃交談聊天,言語間涉及風月之事,語調淫褻,不堪入耳。江城湊巧從門外經過,聞言不悅,暗中將巴豆放入湯水,王子雅喝下湯水,上了七八次廁所,渾身虛脫,氣息奄奄,江城冷笑道:“還敢無禮嗎?”
王子雅連連搖頭,口中不住求饒,江城微微一笑,拿出解藥,與綠豆湯混合,說道:“姑娘心軟,這一次不再追究,如若再犯,就不是拉肚子這麼簡單了。”遇上這麼一位女煞星,王子雅只有自認倒黴,當下一聲嘆息,三兩口將綠豆湯喝完,毒性即刻解除。
這一晚,王子雅在自家酒樓設宴,邀請高蕃,主客盡情暢飲,席間,王子雅說道“我府中有一名南昌名妓,不知高兄有沒有興趣?”高蕃苦笑道:“免了,在下家有悍妻,哪敢拈花惹草?”王子雅道:“江城姑娘又不在這裡,高兄又何須害怕?除非……你不是男人。”
高蕃怒道:“哼,你用不着激我。不就是妓女嗎,以前又不是沒見過。你叫她出來,到底是何方佳麗,我倒是要會會她。”王子雅雙手互拍,只聽得環佩叮咚,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子款款走出,容顏齊整,相貌無雙,高蕃一見之下,心旌動搖,問道:“好標緻的姑娘,叫什麼名字?”
女子笑道:“奴家姓謝,名芳蘭。”話聲嬌媚,吐氣如蘭。高蕃大喜,叫道:“姓得好,名字更好。謝姑娘,你到我旁邊來坐。”謝芳蘭答允了,盈盈來到桌邊,挨着高蕃坐下。兩人眉目傳情,互生情愫。
謝芳蘭輕輕握住高蕃手掌,食指伸出,在他掌心摩挲,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宿”字。高蕃心領神會,有意與佳人纏綿,又擔心東窗事發,家中胭脂虎發威。一時間心亂如麻,欲去不忍,欲留不敢。
其時夜色已深,酒樓中客人陸續散去,只剩下一名少年公子遲遲不走,那公子風度翩翩,身邊跟着一名書童,兩人對燭共飲,一連喝了三壺酒,那公子拿出一錠官銀,扔在桌上,告辭離去,書童亦步亦趨,緊跟不捨。
過不大會,忽聽得腳步聲響,那書童去而復返,來到高蕃身邊,說道:“這位相公,我家主人有請。”高蕃笑道:“你家主人是誰?我又不認識他,憑什麼要聽他吩咐?”說話間目光上揚,落在書童眉目之間,只這麼一瞧,高蕃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小環,是你?”原來這書童不是別人,正是江城貼身婢女小環。
當下高蕃老老實實回到家中,夫妻見面,江城面罩寒霜,拿起皮鞭,對準高蕃要害,使勁猛抽。自此後,高蕃自由受限,日日受妻子管束,度日如年。
這一日,高蕃與小環私下聊天,言談甚歡。江城大怒,暗中懷疑相公與婢女有染,也懶得客氣,直接用酒罈罩住婢女頭顱,一通亂打。爾後又用繩索綁住高蕃手腳,拿出剪刀,割下高蕃小腹上巴掌大小一塊人皮,再如法炮製,又割下婢女小腹上人皮,彼此對調,將婢女皮膚貼在高蕃傷口之上,高蕃皮膚貼在婢女身上,仍用針線縫好。過了一個多月,兩人傷口痊癒,人皮與肌肉處處吻合,竟然毫無瑕疵,連疤痕都沒留下。
往後的日子,江城對相公態度愈發惡劣,經常將大餅丟在灰塵之中,用腳踩踏,爾後命高蕃吞食。如此惡作劇,多不勝數。
有一次母親前來看望高蕃,見他瘦骨嶙峋,回去後悲痛欲死。是夜,母親睡夢中見到一名老叟,跟自己說:“老夫人無需煩惱,此乃前世因果報應。江城上輩子本是靜業和尚所養一隻白鼠,令郎前世是一名士大夫,偶然前往寺廟遊玩,不小心踩死白鼠,所以纔有今日之報。自今天起,老夫人每早念一百遍觀音咒,自會有人解圍。”
母親夢醒後,依照夢境指示,每日虔誠唸經。過了一個多月,這一天門外來了一名老僧,口中宣揚佛法,觀者雲集。江城亦跑來看熱鬧,但人羣如牆,難以靠近,情急之間,搬來一張椅子,站在椅上觀看,衆人紛紛報以冷眼,眼見江城如此大大咧咧,身爲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拋頭露面不說,又搬椅上凳,實在是不成體統,言念及此,紛紛搖頭。
江城卻是渾然不覺,自顧自觀看老僧說法,神態間不屑一顧,呸了一聲,自語道:“老和尚裝神弄鬼,嘰裡咕嚕,真是不知所謂。”老僧耳力通玄,聞言微微一笑,拿出一個鉢盂,裝了滿滿一碗清水,慢悠悠走到江城身邊,驀然間一聲大吼,叫道:“莫要嗔,莫要怒!前世非假,今世非真。咄!鼠子縮頭去,勿使貓兒尋。”語畢,滿滿吸了一口清水,運氣噴出,全撒在江城身上,衣衫盡溼。
衆人大駭,均想“老和尚活膩了,竟敢招惹女魔頭,這下只怕會死的很慘。”卻見江城神色迷惘,一言不發,伸手擦乾水珠,一轉身,掉頭回屋。
江城回到家中,終日不食,一個人打掃牀榻,上牀就寢。半夜之時,江城忽然起身坐立,口中呼喚高蕃名字,說道:“這麼多年來,讓相公受罪了。”一面說話,一面脫下高蕃外衣內衣,露出他那滿是傷痕的胸口。
江城眼珠中淚光盈盈,慢慢伸出右手,在高蕃胸口上輕輕撫摸,哽咽道:“一共是一百二十一條疤痕,眼下我連本帶息還給你。”說話間取出一把匕首,手腕揮動,嗤地一聲響,匕首劃破肌膚,割出一條數寸長傷口,鮮血泉涌。
高蕃大驚失色,一把奪過匕首,扔到窗外,怒道:“你這是幹什麼?江城,你聽好了,要是再敢自殘身軀,我立馬休了你。”頓了一頓,伸手將江城摟入懷中,柔聲道:“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誰也不許再記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妻子。”
自此後,江城痛改前非,孝順公婆,體貼相公,溫柔賢惠,一家人和和睦睦,再無隔閡。江城善於理財,短短數年間,家中積錢萬貫。後來高蕃考取功名,又在江城撮合下,聘娶謝芳蘭爲妾,考場大登科,洞房小登科,可謂志得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