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濾彼水蟲疏而不漏”爲韻
白行簡
白行簡（776—826），字知退，小字阿憐，白居易之弟。元和二年（807）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歷左拾遺、主客員外郎、膳部郎中等職，寶曆元年（825）轉主客郎中，次年卒。所撰《李娃傳》及《三夢記》皆爲傳奇名篇，亦擅辭賦。《新唐書·藝文志四》著錄《白行簡集》二十卷，今佚。《全唐文》收其文二十篇，十八篇爲律賦。
此賦載《文苑英華》卷一一○、《全唐文》卷六九二。所謂濾水羅，過濾飲水用的一種器具。楊慎《升庵詩話》卷一四《濾水羅詩》：“靈一詩曰：’濾泉侵月起，掃徑避蟲行。‘濾水，蓋僧家戒律有此，欲全水蟲之命，故濾而後飲。今蜀中深山古寺猶有此規。白居易《送文暢》詩：’山宿馴溪虎，江行濾水蟲。‘”據《唐詩紀事》卷四一：“行簡以《濾水羅賦》得名，其警句雲：’焦螟之生必全，有以小爲貴者；江漢之流雖大，儘可一以貫之。‘又曰：’夕掛於壁，如滿月之在天；曉用於人，狀圓荷之映水。‘”可知此賦爲白行簡名作。
羅之名兮惟一，羅之用兮不同，彼以獲禽爲利［1］，此以救物爲功。象夫天而圓其外［2］，體乎道而虛其中［3］。執拯溺之心，忘乎雲鳥；表好生之德，及其水蟲。
觀其膺用之初［4］，裁成之始，利物提挈［5］，順時行止。夕掛於壁，若滿月之在天；曉用於人，狀圓荷之在水。爾乃匪虛實［6］，如有無，心寧勞於凝滯［7］，體非憚於沾濡［8］。伊紗燈之護蟲［9］，則理齊而功倍；彼綸巾之漉酒［10］，乃跡同而用殊。若夫氣爽秋曉，景光春晝，臨桐井之銀牀［11］，近蓮塘之玉甃［12］。於是銅瓶傾瀉［13］，金盆俯就，迸千點之珠光，垂一帶之水溜［14］。初疑散絲之雨，灑綠雲而亂飛；又似瀑布之泉，穿碧煙而下透［15］。且夫環之勁鐵，取其堅而不朽；羃以輕紗［16］，取其疏而無漏［17］。彰妙用於不凡，表深仁而善救。濾顏生之瓢［18］，水欲飲而徐清；漉範令之釜［19］，魚將烹而獲宥。然則開三面者［20］，其仁未如；張一目者［21］，其害有餘。曷若篩幺蟲而必礙［22］，投勺水而皆虛，縱醯雞爲解羅之鳥［23］，舍井鮒爲漏網之魚［24］。斯則用資於生不資於殺，仁在乎密不在乎疏。夫以道存仁恕，水何大而不濾；物莫隱欺，蟲何微而見遺。雖焦螟之生必全［25］，有以小爲貴者［26］；江漢之流雖大，儘可一以貫之［27］。
功且知其至矣，用寧憂於已而！客有撫而歌曰：“玉卮無當兮安可擬［28］？風瓢有聲兮不足比［29］。惟濾羅之用也大哉，故去此而取彼。”
（《文苑英華》卷一一○，中華書局影印本）
［1］獲禽：意謂濾水之羅與用以捕捉飛鳥的羅網不同。
［2］圓其外：濾水羅外表爲圓形，底部蒙以紗布，起過濾作用。古代有天圓地方之說，故曰“象乎天”。
［3］虛其中：《老子》：“虛其心，實其腹。”
［4］膺用：即應用。
［5］提挈：和尚遊方時，隨身攜帶此物，水經其過濾後方可飲用。
［6］匪虛實：非虛非實。非虛謂其爲實物，水中生物不能通過；非實謂水流可以通行無阻，如其不存在。下句“如有無”意同。
［7］凝滯：黏滯，不靈活。《楚辭·漁父》：“聖人不凝滯於物。”語出此。
［8］沾濡：浸溼。司馬相如《封禪文》：“懷生之類，沾濡浸潤。”
［9］紗燈：古人於燈外罩以紗羅，以防撲火蟲蛾。
［10］綸巾：青絲帶編織的頭巾。漉（lù）酒：過濾酒。《宋書·隱逸傳·陶潛》：“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11］銀牀：井欄，也指轆轤架。《晉書·音樂志下》載《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牀，金瓶素綆汲寒漿。”庾肩吾《侍宴九日》：“玉醴吹巖菊，銀牀落井桐。”參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六。
［12］玉甃（zhòu）：玉石砌的井壁。晉江逌《井賦》：“穿重壤之十仞兮，搆玉甃之百節。”
［13］銅瓶：僧人遊方時隨身攜帶用以汲水。
［14］水溜：即水流，往下流的一股水。
［15］碧煙：山上雲氣。
［16］羃（mì）：同冪，蒙，覆。
［17］疏而不漏：《老子》：“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語由此化出。
［18］顏生：孔子的弟子顏回。孔子稱讚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見《論語·雍也》。
［19］範令：東漢範冉字史雲，爲萊蕪長，家貧，閭里歌之曰：“甑中生塵範史雲，釜中生魚範萊蕪。”見《後漢書·獨行傳·範冉》。
［20］開三面：《史記·殷本紀》：“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取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
［21］張一目：鄭玄《詩譜序》：“舉一綱而萬目張。”由此化出。目，指網孔。
［22］幺蟲：小蟲。
［23］醯（xī）雞：小蟲名。《莊子·田子方》：“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郭象注：“醯雞者，甕中之蠛蠓。”
［24］井鮒（fù）：《周易·井》：“九二，井谷射鮒。”孔穎達疏：“子夏傳曰：井中蝦蟆呼爲鮒魚。”此當指蝌蚪。
［25］焦螟：一種極小的蟲。《列子·湯問》：“江浦之間生幺蟲，其名爲覺螟，羣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
［26］以小爲貴：《禮記·禮器》：“有以小爲貴者。”語出此。
［27］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參乎，吾道一以貫之。”語出此。
［28］玉卮無當：《韓非子·外儲說右上》：“今爲人主而漏其羣臣之語，是猶無常之玉卮也。”無常即無當，無底。
［29］風瓢：《太平御覽》卷七六二引《琴操》：“許由無杯器，常以手捧水。人以一瓢遺之，由操飲畢，以瓢掛樹，風追樹瓢動，歷歷有聲，由以爲煩擾，遂取捐之。”
評
明孫能傳也對此賦頗爲讚賞，說：“唐賦多用駢偶，雖格力稍卑，亦善體物。如白行簡《濾水羅賦》：’銅瓶傾瀉，金盆俯就，迸千點之珠光，垂一帶之水溜。初疑散絲之雨，灑綠雲而亂飛；又似瀑布之泉，穿碧空而下透。‘又云：’焦螟之生必全，有以小爲貴者；江漢之流雖大，儘可一以貫之。‘……題本枯寂，託有於無，化小爲大，曲盡形容之巧，未可以駢偶少之。”（《剡溪漫筆》卷一）所舉之句皆堪稱奇警。幺麼小題，竟能大大發揮一通聖人拯物好生的道理，且穿穴經史，融化古語故實爲己所用，絲毫不露牽強斧鑿之痕，可見作者功力。此賦想象豐富而奇妙，也是它膾炙人口的一個原因。
（尹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