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豫西的杆子來說,壓寨夫人是個特殊的存在。
首先,嘍囉沒有資格娶妻,他們更喜歡去山下搞“一錘子買賣”——下山打家劫舍之時,把“戰利品”就地“折騰”一番,然後立即扔掉“包袱”,輕鬆上山,以後再來。
起幹之初,大架杆(匪首)也不能娶妻,否則會被視爲“分心”的表現,會冷了兄弟們的心。
但是,當一夥杆匪做大做強之後,就算大架杆不急着娶妻,他底手下的杆子也會催促他找“壓寨夫人”了!
因爲家大業大了,大架杆如果沒有夫人,人心就不穩,日子就不長,似乎不像安營紮寨過日子的樣子,大家也就不把山寨當“家”了,甚至有散夥的可能。所以,這個時候,“當家的”必須找個女人來壓寨,以便穩定人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壓寨夫人就是穩定隊伍的一盞明燈,只要這盞燈亮着,大架杆就會依戀山寨,大架杆在,山寨就在,隊伍就在。
李四維自然不明白裡邊的道道,他正在爲如何處理飛鷹堡的壓寨夫人們頭疼!
團部大堂,篝火依舊燃得很旺,鄭三羊、丘團長和幾個團部裡的文員正圍在篝火邊天南海北地談笑,突然見李四維沉着臉走了進來,都有些意外……團長不是陪寧醫生和伍醫生吃飯去了嗎?
鄭三羊望着李四維,慢慢地露出了笑容,滿臉曖昧,“團長,這麼快就吃完了?”
丘團長也笑着打趣,“四維,陪美人吃飯可不是打仗,要慢些纔好啊!”
“吃個錘子!”李四維搖頭苦笑,徑直走到火堆旁坐下,無奈地嘆了口氣,“幾個娘們兒一哭,啥都吃不下去了!”
呃……倒不是吃不下去,是暫時吃不成了!
想起那美妙的事兒就這麼生生地被打斷了,而且還是被武大壽的壓寨夫人們打斷的,李四維又忿忿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武大壽,好大的手筆啊……一弄就是十三個壓寨夫人!”
天青寨、清風嶺和落雁峰都只有一個壓寨夫人,天兜寨的孟七倒是有三個壓寨夫人,但也曾和廖黑牛開玩笑說“再多就養不起了”!
可是,武大壽不僅給自己娶了六位壓寨夫人,還給手下的七個頭領一人娶了一個……這手筆不可謂不大!
見李四維忿忿不平,丘團長呵呵一笑,“娶再多又有啥用?最後不都便宜了咱們的兄弟?把她們拉出來,哪個兄弟看對眼了就直接拉進房裡去……”
李四維連忙搖頭,一臉肅然,“丘兄,你莫忘了他們的男人是咋死的!”
“呃……”丘團長一滯!
鄭三羊也連忙點頭附和,“對,留不得……留下來怕是要生事!”
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萬一這裡面藏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一門心思地要報仇,留下來豈不是包藏禍心?
苗振華直愣愣地插了一句,“團長,發點路費打發她們回家就好了嘛!”
李四維望了他一眼,“哪個敢保證她們都家都還在?”
“這……”苗振華一滯,搖了搖頭,“那就真不好整了!”
李四維頭疼的就是這種情況,畢竟是女人,要是她的家回不去了,你還能真把人往山下趕?出了事算哪個的?
“啪嗒啪嗒……”
正在此時,門口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還夾雜着細微的啜泣聲,“嚶嚶嚶……”
衆人循聲向門口望去,頓覺眼前一亮。
一衆壓寨夫人跟在龔宗義身後魚貫而入,個個身段周正,姿色動人,大的不過三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七八歲,此時,都是一副滿臉悽悽切切戰戰兢兢的小模樣,更加惹人憐愛!
龔宗義帶着她們到了李四維面前,一字排開,連忙上前一步,“啪”地一個敬禮,“報告團長,一共十三人,全部帶到!”
“好!”李四維緩緩地站了起來,神色一整,邁開步子從她們面前緩緩走過,眼隨身動,仔細地打量着她們。
“嚶嚶嚶……”
一衆壓寨夫人螓首低垂,戰戰兢兢,好似待宰的羔羊,那啜泣聲壓抑而悲切。
突然,李四維目光一凝,腳步一頓,停在了那個正在垂首啜泣的女人面前,聲音溫和,“夫人,莫哭了……你叫啥名啊?”
那女人三十多歲,衣着素雅,髮絲散亂,泣聲悲切,聞言渾身一顫,聲音哽咽,“俺……俺叫李雅!”
“原來你姓李啊!”李四維呵呵一笑,臉上多了一分喜色,“正好我也姓李,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我從江城過來的,你的老家在哪裡啊?”
李四維儘量讓自己表現得隨和一些,開始拉起了家常。
啜泣聲噶然而止,李雅小心翼翼地擡起了頭,臉色白淨,雙眼紅腫,怯怯地又說了一句,“俺……俺老家……在商城。”
“商城啊?”李四維的笑容更加燦爛,“商城我也去過,那裡的泡饃很好吃,想起來都饞呢!”
一衆壓寨夫人都有些驚訝,大膽的已經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偷偷地打量起李四維來了……這就是那個殺光了全寨男人的“屠夫”?咋不像呢?
李雅也鎮定了下來,下意識地一點頭“是呢”,連忙又低下了頭。
“唉!”李四維輕輕地嘆了口氣,“要是這世間再無戰亂,人人都能吃上泡饃……那該多好啊!”
衆人一怔,盡皆默然。
那樣的日子固然好,可是,太遙遠了!
“李雅啊,”李四維見衆人沉默,只得又開了口,滿臉唏噓,“人人都想安安生生地過日子,老百姓想,我們當兵的也想!可是,這個時代不太平吶,哪個都安生不得哦!武大壽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要告訴你,他的一顆人頭可以讓這豫西大地少流很多血……你明白了嗎?”
李雅怔了怔,又開始啜泣起來。
李四維嘆了口氣,“你還是不明白啊!”
“不,”李雅抹了一把淚,輕輕地擡起頭來,“俺……俺早曉得會……會有這一天,可……可是,他都死了……您可不可以……”
“放心,”李四維連忙點頭,一臉正色,“等事情辦完了,我會把腦袋還給他,讓他入土爲安……‘人死爲大’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李雅一愣,連忙福了一禮,“多謝長官!”
李四維暗自鬆了口氣,溫聲地轉移了話題,“你家裡還有些啥子人?”
李雅略一猶豫,“家裡還有爹孃和兩個兄弟!”
“挺好嘛!”李四維精神一振,“快過年了,想他們了吧?你去好好收拾一下,明天我就讓人送你回去……”
說着,李四維環顧一衆壓寨夫人,“你們但凡想家的都可以回去……你們的衣物首飾也儘可以帶走,回去跟你們的爹孃和親人團聚,以後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聞言,衆女面面相覷,神色猶疑。
“真的嗎?”李雅閃過一絲喜色,旋即又黯淡下去,“可是……俺上山已經十五年零八個月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咋回不去?”李四維連忙搖頭,環顧衆女,“不管你們離開了多久,你們的爹孃都會牽掛着你們,給你們留着門呢!”
“長官,”李雅搖了搖頭,滿臉悽然,“俺……是個土匪婆子呢!”
“土匪婆子咋了?”李四維一揮手,緊緊地盯着她,“你當初可是心甘情願上山當這土匪婆子的?”
李雅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但神色中多了一絲溫情,“俺當初是被他搶上來的不假,可是……他後來派人給俺爹送去了彩禮,這些年也一直把俺當正房夫人待。”
看到她的樣子,李四維有些明白她爲啥哭了……無論武大壽做了啥,都已然是她認定的丈夫了!
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吶……可惜,遇人不淑啊!
李四維暗歎一聲,略一沉吟,“李雅,你知道有個詞叫‘哭爹喊娘’嗎?”
李雅一愣,疑惑地點了點頭。
如果說書面詞比較文雅,口頭詞比較粗俗,那麼,“哭爹喊娘”就算得上一個雅俗共賞的詞了。
在場的女人自然都能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可是,她們卻不明白李四維爲啥這麼問。
李四維的目光緩緩掃過一衆寨主夫人,神色肅然,聲音低沉,“可能你們都聽過這個詞,都能明白它的意思……可是,我卻親眼看見過它……親耳聽到過它……”
說着,李四維的眼眶一紅,聲音也顫抖起來,“在前線的時候,兄弟們受了傷……叫得最多的就是……‘娘啊……娘啊……’……撕心裂肺地叫啊……那些重傷……重傷快要死去的兄弟也會叫……也會叫‘娘啊……娘啊……’……叫着叫着他們就……就嚥氣了……可是……可是那……那個時候,他們的臉上卻……卻多了一絲笑容……開始我不懂……後來,我想……我想,他們的靈魂……靈魂可能已經回……回到家了吧……”
悲傷往往忽如其來,不可抑止!
李四維說到後面,已然說不下去了,慌忙轉過身去,胡亂地抹着眼淚。
他本想說,兄弟們倒是想回家,很想很想……可是,很多人都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不用他再說,團部大堂裡已然響起了“嚶嚶”的啜泣聲,一衆壓寨夫人哭成了一片。
鄭三羊等人紅了眼眶,垂頭不語。
他們也聽見過兄弟們“哭爹喊娘”,也看見過兄弟們“哭爹喊娘”……那場景永生難忘!永生難忘啊!
悲傷瀰漫,時間在“嚶嚶”的啜泣聲中一分一秒地溜走。
李四維漸漸地平復了心情,緩緩轉回身來望向了一衆壓寨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們都回去吧!快過年了……回去看看你們的爹孃……這麼多年了,他們可能已經老了,回去看看,看看他們身體好不好,日子過得咋樣了?我想,他們也想再看看你們,看看你們瘦了沒有,過得好不好……”
“俺回去,俺回去……”李雅放聲痛哭,淚如雨下,“十五年了啊!十五年了……爹,娘,你們還好嗎?”
想想那些戰死沙場卻不得歸家的將士們,自己揹着的那個“土匪婆子”的名頭又算得了啥?
“長官,”一個十七八歲的女人也擡起了頭,俏臉上淚痕交錯,紅紅的眼眶中卻閃着亮光,“俺要回去……俺要回去看俺爹俺娘……”
“好!”李四維精神一振,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回去……回去了就好好孝敬你爹孃!”
“俺也要回去!”又一個女人擡起了頭,滿臉淚痕,雙眼紅腫,臉上卻多了一絲笑容,“俺想吃俺娘做的疙瘩湯了……”
“還有俺……”
“還有俺,俺家在伊川邵家莊……”
“俺家在洛寧牛背村……”
……
回家的渴望戰勝了一切!
一衆壓寨夫人終於放下了顧慮,踊躍地表達了對家的渴望。
“好!”李四維心中大喜,“三羊,給要回家的人登記一下……把她們老家的地址都登記好了,預備營和直屬連裡應該有認得路的兄弟。”
“好!”鄭三羊連忙拿來紙筆,開始登記起來。
不多時,要回家的壓寨夫人都登記完畢,被龔宗義帶回後院去收拾東西去了,大堂裡就只剩下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二十多歲的樣子,身材高挑,穿一身碎花旗袍更顯出婀娜的身段來,一張精緻的臉龐上淚痕猶在,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正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維,楚楚可憐。
李四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得溫和,“他們都回去了,你咋不回去呢?”
“長官,”那女人略顯緊張,一口吳儂軟語有些顫抖,“小……小女子的家在上海……”
“上海?”李四維笑容一僵,嘆了口氣,“你叫啥?”
上海早丟了!
那女人神色一鬆,“小女子叫龔曼青。”
“嗯!”李四維點點頭,溫和地笑笑,“龔曼青,你就先留在團裡……振華,帶她去找伍醫生。”
“是!”苗振華連忙答應一聲,快步走到了龔曼青面前,憨厚地一笑,“龔……龔曼青,俺帶你去找伍醫生吧!”
“嗯!”龔曼青連忙點頭,跟着苗振華走了。
在這亂世,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想要有處安身之地並不容易,大多都逃不被當做物品一般送來送去、搶來搶去的命運……能在軍隊裡安頓下來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
終於把一衆壓寨夫人打發了,李四維頓覺渾身輕鬆,那滑膩溫熱水的感覺又涌上了心頭,那粗重的喘息聲又在腦海裡回想,那香甜的氣息彷彿又在鼻尖瀰漫……不能等了!
邪火在體內熊熊燃燒,李四維突然有些急不可耐,一望鄭三羊,“三羊,你安排一下,明早就送她們下山!”
話音剛落,李四維已然轉身往門口去了,步履匆匆!
衆人望着他的背影有剎那的寂靜,然後爆出鬨堂的笑聲!
笑個錘子!
李四維撇了撇嘴,腳步不停,滿心歡喜地往後院去了。
剛進後院,李四維卻被現實狠狠地澆了一頭涼水,怔立當場……因爲,他正看見柔拉着龔曼青的手往醫護排走去的場景!
“團長,”苗振華連忙迎了上來,面有喜色,“俺看伍醫生在忙,就把她領到寧醫生這裡來了……寧醫生挺喜歡她呢!”
“龜兒的!”李四維恨恨地瞪了苗振華一眼,“伍醫生忙,寧醫生就不忙了?”
苗振華連忙搖頭,滿臉茫然,“寧醫生不忙啊!”
“你……”李四維一滯,忿忿地一揮手,“去把各部主官叫到團部來,老子要開會!”
“是!”苗振華連忙答應,匆匆地去了。
“龜兒的!”望着苗振華的背影,李四維鬱郁地罵了一句,“好事都讓你個龜兒子整飛了!”
老子的火啊!
李四維只得暗自苦笑,又往團部大堂去了。
夜色下,冷風中,李四維步履蹣跚,身影落寞……好似一朵在寒風中孤單搖曳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