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美味的鐵鍋大亂燉,一夜踏踏實實的好覺,六十六團初入塔羅盆地便有了個非常不錯的開始,可是,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當晨曦透過厚重的枝葉照進營地時,營地裡的篝火依舊通明。
“咕嚕……咕嚕……”
一口口大鐵鍋已經煮沸,散發着濃郁的香氣,隨着晨風在林間輕輕地飄蕩着。
聞着熟悉的香氣,將士們匆匆收拾着行裝,在空氣中灑下了此起彼伏的笑語聲。
此刻,或許不少將士都滿懷憧憬――如果後面都是的這樣的路就好了!
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那只是一種奢望罷了!
吃過早飯,隊伍開拔,按照計劃繼續朝西北方向轉進。
當然,嚐到甜頭的將士們自然又對沿途的野物進行了一番大清洗,搞得淒厲的獸吼聲此起彼伏。
“嘭……轟隆隆……”
剛剛走出十多裡,炸雷便陡然響了起來。
“啪啪啪……”
雨緊隨而至,依舊又密又急,透着濃濃的狂野氣質,阻住了將士們前進的腳步。
“這狗日的雨!”
營地中央的一處避雨棚下,劉天福望着外面肆虐的雨水,無奈地搖着頭,“這雨要是一直這麼下着,啥時候才能走出去啊!”
“是啊!”
鄭三羊也在嘆氣,“病倒的兄弟越來越多了……”
以六十六團現存的戰力,毒蛇猛獸只是將士們的鍋中肉腹中食,可是,疾病卻是個不容忽視的威脅。
昏黃的篝火旁,李四維靠坐在樹根下,默默地抽着煙,眉頭緊鎖。
沒有藥物,傷病的兄弟只有自己硬扛着,可是,天知道他們還能扛多久!
“團長!團長……”
正在此時,被安排去負責照顧傷兵的陳全德披着雨布飛奔而來,聲音惶急,“你快去看看,朱老四不行了……”
“狗日的!”
李四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就衝出了避雨棚,“走!”
“團長,雨布……”
劉天福連忙取了掛在一旁的雨布跟了出去,可是,李四維已經跟着來喊人的兄弟跑遠了。
傷病的兄弟被安置在地勢最高的西北角,這裡相對不容易積水,比較乾燥一些。
西北角的營地裡,一座座避雨棚散落在一顆顆大樹下,棚裡篝火昏黃,隱約有呻吟聲飄出,夾雜在雨聲中,輕輕地飄蕩着。
“啪嗒啪嗒……”
陳全德帶着李四維飛奔而來,直奔左側一座避雨棚。
“嘩啦……嘩啦……”
所過之處泥水四濺。
避雨棚中,一堆篝火靜靜地燃燒着,正對着篝火的大樹根下襬着一副擔架,伍若蘭和兩個兄弟靜靜地圍着擔架,聽到外面的響動都回過了頭來,便看到陳全德和李四維匆匆地衝了進來。
陳全德雖然披着雨布,褲子卻已溼了大半截。
李四維匆忙之間連雨布都沒披,全身上下早已溼透。
兩人衝進棚來,直奔擔架,兩個兄弟連忙閃開了一條路,露出了擔架上躺着的朱老四來。
朱老四靜靜地躺在擔架上,一雙眼睛睜得圓楞楞的,眼中卻已沒有多少神采了。
“家喜……”
李四維在擔架旁蹲下了身子,望着朱老四輕輕地喊了一聲,聲音卻有些顫抖,“狗日的……不就是個病嗎?你莫給老子裝慫!在橫山嶺那一次,你傷那麼重都扛過來了,這次,你也要給老子扛過去……”
“團……長,”
直愣愣地望着李四維,朱老四眼中慢慢多了幾絲神采,艱難地張了張嘴,“俺沒……裝慫……真地扛……扛不住了……俺……俺就是想……跟你說……你一定要……要走出去……把俺的骨……骨灰送……送回家……”
聲音漸漸低落,朱老四依舊瞪着圓楞楞的眼望着李四維,眼中的神采卻在慢慢地消散。
“嗯……”
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李四維卻在強笑着,“你放心,只要六十六團還有一個兄弟能走出去,你們就能回家……”
聞言,朱老四的嘴脣輕輕地動了一下,卻已發不出聲音來,眼睛緩緩地閉上了,兩滴淚水卻已無聲地沁出了眼角。
“噗通……”
李四維跌坐在地,依舊怔怔地望着朱老四。
“四維,”
伍若蘭連忙上前,伸手就要去扶他。
“我……莫得事。”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阻止了伍若蘭,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摸出了煙,依舊望着朱老四喃喃地說着,“兄弟,如果還有來生,一定莫要再投生在這亂世了……”
平日裡,疾病無影無形,靜靜地潛伏着,可是一旦爆發,那威勢便能推金山倒玉柱。
部隊在雨季的叢林裡艱難地跋涉着,根本沒有條件有效地控制疾病的擴散。
朱老四死了,病死的。
疾病爆發了,形勢陡然變得極度嚴峻。
衆將士的心底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再次開拔,隊伍裡已聽不到笑語聲了。
必須儘快趕到大洛,只有到了那裡才能搞到藥!
衆將士已經顧不上林中的野物了,只顧匆匆地埋頭趕路。
“嘭……轟隆隆……”
午後的炸雷如期而至,隊伍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罵聲,“狗日的老天……”
“啪啪啪……”
大雨隨即下響,衆將士唯有匆匆安營紮寨,搭避雨棚的搭避雨棚,清理藤蔓敗葉的清理藤蔓敗藤,蒐集枯枝的蒐集枯枝……
“啊……”
營地西側的密林裡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呼,隨即便有人大吼起來,“你們快來,這裡有人……是遠征軍的兄弟……”
高亢而急促的吼聲夾雜在風雨聲中,隱約飄到了營地中央。
“走!”
李四維隱約聽到了吼聲,連忙披上雨布,帶着劉天福趕向了營地西側的密林。
密林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兄弟,目光都聚集在一顆大樹根下。
“都傻站着幹啥?”
李四維匆匆而來,見衆兄弟都怔怔地站着,頓時就有了幾分火氣,“快救人啦!”
“團長,”
衆兄弟連忙閃開了一條路,聲音中滿是哀傷,“救不活了……”
“呃……”
李四維一怔,連忙往近前走去,就看清了樹根下的情形,頓時心中一寒。
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樹根下,頭部和四肢只剩下森森的白骨,軀幹上殘留着幾塊土黃色的布片,露在外面的骨肉上附滿了白色的蛆、黑色的螞蟻,還有花花綠綠的蒼蠅和蚊子……
“團長,”
孟富貴蹲在屍體前,用一根枯枝挑着一塊殘破的胸章,聲音哀傷,“是新二十二師直屬步兵團的兄弟……”
“柳團長他們?”
李四維湊了過去,撿起一根枯枝驅趕着屍體上的蒼蠅,“前面還有嗎?”
“天罡已經帶人過去了,暫時還沒有消息,”
孟富貴連忙彙報,“這裡是盆地東北部,按理說不在二十二師的轉進路線上……這個兄弟怕是和部隊走散了。”
大洛位於盆地西北部胡康河河岸邊,除非是在叢林裡迷失了方向,否則,這位兄弟的屍體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連長,”
孟富貴話音剛落,一個兄弟便跌跌撞撞地從密林中衝了出來,邊跑邊叫着,“前面還……還有好多……”
“快帶路!”
孟富貴連忙站了起來,“團長,你先回去,俺去會處理好……”
話音未落,孟富貴已經衝了出去,“兄弟們,跟俺走……”
“天福,”
孟富貴帶着一衆兄弟匆匆而去,李四維站起身來,望向了一旁的劉天福,話語沉痛,“去讓工兵連的兄弟們做些骨灰盒吧!”
逝者已矣,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又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倒在這無邊的叢林裡,然後被別的兄弟燒了,用骨灰帶回出去,帶回國,帶回家……
雖然殘酷,卻是現實!
天夜幕初臨,雨停了,孟富貴帶着一衆兄弟匆匆而返,連忙找李四維彙報,“團長,俺們在前面又找到了二十一具遺骸,然後繼續向西搜索,一直搜索出五六裡地,再無發現……找到的遺骸已經全部帶回,只是,一些胸牌已經無法辨認了。”
“嗯,”
李四維點了點頭,“看來,這的確是一支與大部隊失散的隊伍……”
茂密的叢林中不見天日,如果部隊沒有配備指南針,一旦進去就很容易迷失方向,再難走出來。
朦朧地夜色下,莽莽蒼蒼的叢林露出了猙獰的輪廓,靜靜地躺在達羅盆地,一如千萬年來的每一個雨季之夜。
“嘩啦……嘩啦……”
流水在密林深處流淌着、輕唱着。
“嘰嘰……嘰嘰嘰……”
聒噪的鳴蟲躲在陰暗處叫囂着。
“嗚嗷……嗚嗷……”
偶爾,還會有猛獸暴戾的吼聲響起。
這就是叢林深處的夜,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卻也生機盎然,當然,同樣危機四伏。
“啪嗒啪嗒……”
沉重而紛亂的腳步聲響起,點點火光在草木藤蔓的縫隙中閃爍着,自山坡下緩緩地向上移動着。
上來的隊伍拉得並不長,看上去也不過五六十人,領頭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上尉軍官,擎這個用枯枝綁成的火把,步履有些蹣跚,“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突然,那上尉軍官的目光一凝,落在了左前方那塊半人多高的巨石前,頓時腳步一僵,怔立當場。
朦朧的火光中,隱約可以看出那巨石呈橢圓形,背上爬滿了藤蔓,猶如一隻巨型的龜,巨石前三個用石塊壘起來的竈依稀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那一堆堆灰燼早已被雨水沖刷乾淨了。
“狗日的!”
那上尉軍官直看得一聲怒吼,便發狂一般衝到了巨石前,舉起火把右側石壁上照去,神色之中滿是祈求。
石壁被清理得十分乾淨,不見一絲藤蔓雜草和青苔,上面刻着一道巨大“十”字,被塗得猩紅,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看到那個醒目的“十”字,上尉軍官瞳孔一縮,臉色慘白,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後面的兄弟連忙跟了過來,紛紛盯着那道猩紅的“十”字,一張張本就蒼白的臉孔上再無一絲人色,“咋……咋又走回來了?”
“嗚嗚……”
一個面容稚嫩的戰士望着那道猩紅的“十”字哭出了聲,“連長,咋……咋會這樣?嗚嗚……俺……俺們明明……明明一直在……在向前走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宿營吧!”
良久,那上尉軍官輕輕地嘆了口氣,回過頭,衝衆兄弟勉強地笑着,“兄弟們,好好休息一夜,等天亮了,俺們明天換個方向繼續走……他孃的,總有一個方向可以走出去!”
“就是嘛!”
連忙有兄弟附和起來,“老天爺既然生了這麼個林子,就一定留的有路!”
“對對對,”
衆兄弟精神一振,紛紛附和,“先宿營,明天繼續走……走了大半天,着肚皮早就貼到後背上去了!”
說着,衆兄弟就在巨石前忙碌了起來,找水的找水,找柴的找柴,燒火的燒火……不多時,堆堆篝火便燒旺了,鐵鍋裡的水也開始翻滾起來。
“班長,”
一個燒火的兄弟扭頭衝一個面容滄桑的上士叫了起來,“水開了……”
水開已經了,該下米了!
“就來!”
班長回頭應了一聲,隱約間,滄桑的臉又添了一絲滄桑之色,然後捧着一個鋼盔慢慢地走了過去,鋼盔……只裝滿了少半截。
“啪嗒……啪嗒……”
班長緩緩地走到了鐵鍋前,將鋼盔抱在了懷裡,用手抓了一把米,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鐵鍋裡,然後,猶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小半把進去。
鐵鍋有三口,米卻只有這麼多!
“班長,”
燒火的兄弟正好看到了這一幕,猶豫着說了句,“這兩天……兄弟們都是喝的米湯呢!”
“唉!”
班長望了他一眼,輕輕地嘆息一聲,“福娃子,再過兩天……俺們怕是連米湯都喝不上了哦!”
說罷,班長便轉身,慢慢地走向了下一口鐵鍋,步履蹣跚,背影落寞。
福娃子怔怔地坐在鍋邊,望着鍋裡騰騰而起的水汽,鼻頭一酸,視線便慢慢地模糊了……連米湯都莫得喝了!
可是,老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啊!
不吃飽肚子,哪裡有力氣走路,還咋個走出去?咋回國?咋回家?
不覺間,福娃子只覺眼眶一熱,兩行熱淚已悄然而下。
夜漸深,六十六團的營地裡火光通明,如雷的鼾聲響徹營地,然後隨着夜風繼續向密林深處飄去。
臨時團部裡,李四維鄭三羊陳懷禮和各部主官擠在火堆旁,還在小聲討論着新的行動方案。
今天的重重遭遇表明,原來的計劃已經難以應付目前的形勢了。
“……種種跡象表明:先行撤入河谷的部隊已經亂了!”
李四維的聲音在雨棚下輕輕地飄蕩着,“因此,我們團那些被司令部派人接走的兄弟們很有可能已經走散了……畢竟,他們都帶着傷!”
說着,李四維的聲音頓了頓,“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要分頭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