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逮誰?”

肖徵接到羅翠翠電話,沉默了足足五秒,然後他忍無可忍,怒了。

從他說出“不惜一切代價擊斃嫌疑人”的命令時,“畢春生”差不多就成了他的創傷源。

羅翠翠一通匪夷所思的電話打進來,說宣璣懷疑畢春生有問題,精準地刺激了肖主任的神經,因此他把巨大的壓力一股腦地發作了出來:“你再說一遍——我先把那姓宣的臨時工逮回來!不是,老羅,他剛來不知道,你說話也這麼不負責任嗎?畢春生是什麼履歷?人家大半輩子出生入死,榮立三等功之後,因傷退居二線,她加入外勤隊伍的時候,那臨時工出生了嗎?”

“我就是轉述,您別衝我啊。”羅翠翠委屈得葉都蔫了,裹着一條不知道誰給他的小毯子,窩在外勤車的後備箱上,吸了吸鼻涕,羅翠翠甕聲甕氣地接着說,“我們領導讓我這麼說,我就這麼學給您。肖主任,不瞞您說,我現在連北在哪邊都找不着,幹了這麼多年善後,也沒碰上過這事……唉,能不能請組織把我調到再後方一點的崗位啊,去年體檢我就有點心律不齊,我……喂喂喂?肖主任?唉……”

肖徵不等他叨叨完,已經掛了電話。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異控局總局大樓燈火通明,外勤們差不多把所有的淨化設備都請出來了,對着牆上的血字一通亂噴,血字轉眼被捲走了大半,然而不等衆人鬆口氣,又有新的血跡從牆上流下來。

肖徵把手機扔在一邊,雙手撐在會議室的桌上,深深地低下頭。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了他見老局長的最後一面。

上一任的老局長,是異控局成立之初的幾大元老之一,今年上半年剛離休,當時已經是九十歲高齡,爲工作奉獻了一輩子。離開崗位,他像是突然沒什麼活頭了,本來硬朗的身體突然垮了,沒幾天就一病不起,一個月以後與世長辭。

因爲是剛離任不久,人雖走,茶還沒來得及涼,當時局裡各部門負責人都去探望過,但都沒見着人,老局長最後只放了肖徵一個人進去。

肖徵至今記得那間病房——地板、四壁、甚至天花板上,畫滿了普通人看不見的古老秘術法陣,密密麻麻的,他一進去就被壓得差點跪下,感覺好像有無數雙眼睛一幀一幀地翻閱着他生平,要扒出他最細微的惡念,拉出來審判。

他在一身如芒在背的冷汗中,看見老局長吃力地睜開眼,對他說了幾句話。

第一句是:“局裡要出大亂子。”

第二句是:“老黃是我打報告調來的,局裡需要他,他是普通人,立足不易,所以我把你留給他,我知道你還是乾淨的。”

最後一句老人家含在喉嚨裡,肖徵湊到他嘴邊才聽清,老局長反覆說了幾遍:“善後科的水太深了。”

這幾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肖徵沒來得及問,就像他至今也不知道老局長爲什麼會選中他——老局長說完了這幾句遺言,就閉了眼,再也沒醒過來。

而這之後不久,他們就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舉報原善後科長鞏成功貪污受賄,鞏成功索賄受賄的前因後果,信裡一帶而過,說得很含糊,但他收款方式、賬戶、洗錢過程卻交代得明明白白,還不等局裡調查,鞏成功就突然陷入昏迷,招來了一大幫專家會診,至今查不出原因。

正好那時候宣璣開玩笑問他哪個職位好考,肖徵鬼使神差地回了他“善後科”三個字。

善後科水深……

“肖主任?”

肖徵回過神來,用力閉了閉眼,沉聲吩咐:“幫我調一下善後科畢春生的檔案。”

姓宣的怕不是顆人形掃把星,哪有他哪就不太平,臨時派他出去維個穩,他“穩”得快把總局炸上天了,這等人才幹什麼後勤,從事敵後破壞工作多好!

“畢春生,1963年生於永安,護校畢業後,在北城二院從事護士工作,1985年結婚,1987年育有一子,此前並未表現出特能素質。”

“1988年,我局因看管不慎,兩條羈押待處理的變異蟒逃脫,逃竄時撞上了一輛行駛中的火車,當時車上有兩千多位乘客,危在旦夕,幸虧當年的外勤負責人……哦,就是老局長,反應很及時,控制住了局面,有驚無險地救下了那一車的人。”

“當時我們對外發的聲明是說‘火車脫軌’,畢春生的父母、丈夫和兒子都在那輛火車上,聽見這新聞的時候,正在醫院值班的畢春生情緒激動,出現了特能反應,被總局監控網絡捕捉。”

“後經培訓、政審合格後,1989年9月,她被吸納進我局安全部,因爲一直感激異控局救了她家人,所以這麼多年來,她工作努力上進,表現也很突出——榮立三等功一次,連續七年獲得‘傑出外勤’,去年才因爲傷病,打申請轉到後勤部門。”

肖徵:“沒了?”

“沒了,主任,畢春生同志的履歷就是這樣。”

肖徵越聽越覺得宣璣是胡說八道,這畢春生的故事簡直可以寫入總局的官方宣傳冊——家人被英雄救下,心存感激,從此被激勵着走上英雄的路,最後自己變成了英雄。

從小愛走向大愛,從“爲小家”變成“爲大家”,還有比這再正能量的麼?

“肖主任,這個……赤淵分局那邊的同志問,要配合宣主任嗎?”

肖徵沒好氣道:“配什麼配,你們配得上那貨嗎?”

“呃……”這是什麼意思?同意還是不同意?

“派一隊緊急調查員,去畢春生家裡,我立刻去申請搜查證。”肖徵運了口氣,“要是家屬有意見,就說特殊……特殊時期,請畢姐和家屬理解一下,這事要嚴格保密,事關老英雄的名譽,誰也不許往外說——如果宣璣錯了,我親自押着這臨時工給她磕頭。”

“肖主任,”這時,另一個調查員小跑過來,湊到肖徵耳邊,“追查到那罐遺失的蝶卵了……借一步說話。”

調查員把肖徵拉到一邊,見不得人似的悄聲說:“主任,這事有點蹊蹺啊,那罐蝴蝶卵是三十年前丟的,遺失的時候曾經留下過記錄,可是後來不知怎麼的銷了。”

肖徵一愣——三十年前,這會不會也太早了一點?

而且三十年前丟的蝴蝶卵,現在纔出事,那之前嫌疑人留着它幹嘛去了?放家裡觀賞麼?

“你剛纔說這事留下過記錄,是怎麼回事?”

“鏡花水月蝶是一級危險物,您知道的,當時清點庫存的時候發現丟了一罐,檔案科那邊緊張得不行,盤點之後立刻就上報了——那會咱們還沒有電子數據庫,都是紙質檔案,可是後來蝴蝶卵沒找着,記錄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檔案裡只剩下一張消除記錄的字條……善後科原負責人鞏成功籤的,老局長批准了。”

肖徵腦子裡“嗡”的一聲,手心冷汗如冰,他擡頭望向那不斷往外冒血字的四壁,只覺得整座大樓被巨大的陰影蓋着,蒼白的燈光下人影浮動,像是藏着許多魑魅。

“先別聲張,讓我……讓我想想。”

縣醫院安置點,空氣裡腐爛的血腥氣與大魔頭身上陰沉祭的味道如出一轍,幾乎有些嗆人——那是陰沉祭施咒人的味道。宣璣彈出去的硬幣循着陰沉祭的氣息滾動着,他急匆匆地和羅翠翠交代完,就開始追着硬幣跑。

後面一幫外勤對他“風風火火”的出場方式印象太深刻了,本能地跟上了他,一幫人追着硬幣來到了縣醫院裡的住院大樓下,那硬幣撞在樓體上,炮仗似的帶着一屁股火花往天上躥,衆外勤隨着宣璣一起擡起頭,目光追着煙花看到了樓頂——

五層的住院樓頂上站着一個人。

帶着火光的硬幣像個小燈籠,飛到樓頂後,就懸在距離畢春生大約五六米遠的地方,照亮了她的臉,人們看見她臉上爬滿的祭文,她像是罪大惡極,受了黥刑,馬上要發配陰曹地府。

居然真的是畢春生。

“我以爲他們會讓我接鞏成功的班,沒想到等來了個‘空降’,”畢春生一攏頭髮,她說話聲音分明不高,可是從樓頂一字一句地傳下來,居然就像在人耳邊響起似的,“聽說小道消息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空降肯定有來歷,本想趕在你來之前了卻了這樁事,沒想到千算萬算,居然還是差一天……可能都是天意吧。”

宣璣拄着重劍擡頭:“‘天意’這種話一般都是輸家說吧?畢姐,您怎麼搶我臺詞?”

畢春生的頭髮在渾濁的夜風中起伏,粉色的毛衣在暗夜中鮮亮得有些觸目驚心。她依舊是那個樣子,頭髮燙着最顯髮量的“泰迪卷”,臉上星星點點的,都是泛黃的色斑,是被歲月磋磨得狼狽不堪的痕跡。她整個人完完全全就是在詮釋社會對“大媽”的刻板印象,讓人聯想起廣場舞、彩紗巾、催婚……還有不合時宜的大嗓門。

可奇怪的是,當她身披祭文,冷冷地立在夜風之巔時,她就似乎和那些庸常的描述劃清界限了。可能那些渾似沒有靈魂的配角,只有血淋淋地撕裂自己時,纔會讓人驚訝地注意到,那道具一般的皮囊裡也是悲歡俱全的吧。

這時宣璣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什麼,他定睛一看,只見跟着他過來的幾個外勤行動了——派了一小撮人,順着背光一側的樓體徒手爬了上去,準備從畢春生後面偷襲。

宣璣簡直頭皮發麻,這幫蠢貨!畢春生幹了快三十年外勤了,能不知道外勤那點套路?

這時,幾個外勤已經踏上樓頂,各自掏出武器對準了畢春生。

“別動!”

“手看到我們能看到的地方!不許說話!”

宣璣喝道:“回來!別靠近她!”

可惜,那幾位跑去送人頭的外勤沒聽見——畢春生這個“精神系”的特能就是聲音,那幾個外勤可能是怕被她臨陣忽悠瘸了,都帶了隔音耳罩。

宣璣:“……”

這主意是哪個天才兒童出的,絕了!

下一刻,幾個衝上去的外勤突然各自僵住不動了,原來樓頂已經爬滿了陰沉祭文,因爲太密,顯得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出來。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外勤一落到樓頂,就彷彿落到了蠆盆裡的胖耗子,立刻被遊動的祭文纏上,周圍的氣溫瞬間往下走了十來度,接近冰點。接着,以畢春生爲中心,眼熟的濃霧開始往周圍瀰漫,宣璣心裡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個長髮男子從霧氣中緩緩踱出來,頗爲好奇地東張西望一番,這鄉下魔頭讚歎道:“此地街道寬闊,院牆巍峨,是國都麼?京城的清平司怎麼就這麼幾個人?”

畢春生驀地回頭,漸漸的,她臉上浮現出狂熱的神色,囈語似的喃喃道:“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盛靈淵聞聲轉過視線,饒有興致地端詳了她片刻,嘀咕了一聲:“啊……是人燭,難怪。”

因爲口音比較復古,所以在場衆人只有宣璣能聽懂了他的話:“人燭?”

盛靈淵朝他飛了一眼,沒回答,隨後他對着畢春生,切換成了現學現賣的普通話,溫聲問:“是你叫醒我的嗎?好好的,怎麼會變成這樣,誰欺負你了?”

他說話本來就和緩,普通話又是倉促從電視和環境裡死記硬背的,很不熟練,邊想邊說,詞和詞之間就有少許遲疑,無端又多了幾分慎重感,讓人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珍重着一樣。

畢春生彷彿被他一句話勾起了一輩子的委屈,眼圈倏地的紅了。

“沒關係,”盛靈淵衝她笑了笑,“你有話就說,我在這,你想說多久都行,不會有人打擾。”

“畢春生,”宣璣冷冷地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更小心一點,你叫出來的這位可不是給人實現願望的天使。”

“那就不用您操心了,”畢春生轉向他,壓下了臉上一閃而過的脆弱,冷笑道,“我跟他之間的契約已經成立,現在一手交了錢,一手還沒交貨,他還清債務前,不可能會動我的,否則會遭到祭文千倍反噬。”

盛靈淵負手而立,神色淡淡的,像是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這時,總局裡,肖徵避開衆人,來到了局長辦公室。

黃局是聽說赤淵出事,匆忙從家裡趕來的。和外勤出身的老局長不同,普通人到底不方便,平時主持行政工作還能靠經驗對付,一到兵荒馬亂的時候,他都看不懂那幫特能們在幹什麼。

“我正要找你,”黃局站了起來,“現在外面什麼情況?”

肖徵沒有回答,回手帶上門,他輕聲說:“我等會和您解釋,黃局,我這有一張搜查證,申請調查現退居二線的前外勤畢春生的家,想請您批准。”

“畢春生?是咱們的人?”黃局現在只認識幾個部門裡管事的,一邊接過文件,一邊茫然地問,“哪部門的?到底怎麼回事?”

肖徵緩緩擡起頭:“跟三十年前總局失竊的一罐鏡花水月蝶卵有關。”

黃局倏地一頓。

“局長,”肖徵沉聲說,“是老局長親自打報告,調您過來接替他,這件事您知道嗎?”

黃局沉默了片刻,先低頭在搜查證上籤了字,推給肖徵,才嘆了口氣,“我這位置,接得心驚膽戰,本來想在爆雷之前最大限度地妥善處理,沒想到這麼快就……”

肖徵:“原善後科主任鞏成功被舉報的原因,這事您也知道?”

黃局揮揮手,示意他坐下,點了根菸:“唉……這從哪說起呢?小肖,你是外勤出身,你們都很痛恨‘十五人紅線’吧?”

“安全部外勤第一原則,就是普通人保護原則,”屋頂的畢春生輕輕地說,“‘特能人絕不能傷害除嫌疑人外的普通人,除主觀故意、失職等原因外造成普通人傷亡的,現場外勤每人扣一分,負責人罰扣雙倍,十五分封頂’工作手冊第一頁,宣主任,您工作手冊還沒來得及看吧?那我給您普及一下,一旦外勤在任務中出現重大問題,或是十五分被扣光,善後科是要第一時間出評估報告的。”

宣璣一皺眉,一時沒明白她背異控局的規章制度幹什麼。

畢春生臉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三十年前,兩條變異蟒出逃,當時的行動負責人追捕過程中一時疏忽,讓變異蟒在逃竄中撞上了一列火車,火車正好開到大橋上,被變異蟒卷着摔到了江裡。變異蟒趁機吞噬生人的生命力療傷,結果車上兩千多人,倖存者不到十分之一。”

“不可能!”一個掙掉了耳罩的外勤大聲說,“總局打從設立那天開始,就沒出過這麼大的事故!死兩千多人的事故,新聞不可能瞞得住!”

“是啊,”畢春生輕輕地說,“那你說,那些死人都去哪了呢?肖主任查到那罐蝴蝶卵的去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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