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淵把周圍的迷霧吹開了一條大概三四米寬的縫隙, 剛好夠得他們一行人通過。風從他手掌中間翻出來,朝兩邊吹,而翻涌的白霧被逼退之後又去而復返, 一直在往中間涌, 兩邊較着勁, 那些不斷翻涌的霧氣就像定型在那, 人走在其中, 就像從兩道一眼看不到頂的白牆中間穿過。
隨着他們進入王澤等人失聯的南半園區,霧也越來越濃,剛開始還能透出兩側娛樂設施的大致輪廓, 到後來,白霧濃稠得幾乎成了固體, 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看看它是不是硬的。
忽然, 盛靈淵覺得周圍少了點什麼,氣氛怪怪的, 愣了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宣璣這位嗑瓜子不耽誤繞口令的口技十級選手,已經有五分鐘一聲沒吱了。
他忍不住看了宣璣一眼,宣璣本來是跟他並肩走的,還習慣性地落後半步。這會卻不知什麼時候越過他, 走到了前面, 雙手插在外衣兜裡, 能看出來他肩膀是繃緊的。
肖徵本身話不多, 問才搭話, 其他救援隊員也都比較拘謹。宣璣這一消停,整個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只剩下霧氣中不祥的“沙沙”聲,聽的人膽戰心驚的。
盛靈淵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他略微趕上一點,壓低聲音在宣璣耳邊說:“你是不是……”
話沒說完,宣璣不知聽見了什麼,猛地一擡肘,把盛靈淵往身後一撥,同時一道火光從他兜裡飛了出去,流星似的衝進了他們左手邊的濃霧裡。
火光把濃霧豁開了一條裂口,一道影子倏地鑽了過去!
救援隊員們跟着他集體向左轉,然後又齊刷刷地往右退,退的最多的一位縮到了“濃霧牆”的邊緣,不等站穩,就覺得後頸上一陣小涼風掃過,那救援隊員猛地回頭,一條冰冷溼滑的東西繞着他的脖子轉了一圈——那是一條舌頭!
“臥槽!”
“什麼東西!”
肖少爺:“冷靜,幻覺!”
“不是幻覺啊主任,他有哈喇子!”
“快把領子立起來!”
搜救隊員們一個個活似踩了電門,原地亂蹦,只有盛靈淵穩如定海神針。他方纔被宣璣一緊張撥到身後,手就順着宣璣的小臂滑到對方掌心裡,摸到了一把冰涼的冷汗。
盛靈淵一下就樂了,咬着宣璣的耳朵補全了自己沒說完的話:“……害怕?”
宣璣走南闖北,不怕妖不怕魔,不怕各種球球蛋蛋的大小怪物——就怕鬼。
對,離火的主人,世上陽氣最充足、最辟邪鎮宅的神鳥,他怕鬼……在明知道世界上沒有鬼的情況下。
上大學的時候,宣璣加入的頭一個社團叫“神秘民俗研究組”。那時候他剛從赤淵裡爬出來,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大,別人說什麼他都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大家都是幹什麼的,一眼看見這個“神秘民俗研究組”宣傳海報上的符咒——雖然畫得驢脣不對馬嘴,但總歸有點熟悉的影,於是稀裡糊塗地混了進去。他原想着去指導一下後輩們應該怎麼畫符,結果進去才發現,這是一幫靈異恐怖愛好者。熊孩子們一天到晚不是通宵看恐怖片,就是跑到各大名鬼屋打卡,隔三差五組織幾個“碟仙”“筆仙”之類的活動,學校也不管管!
宣璣砍過妖王,毆打過人魔,自以爲三界以內能橫着走,不料敗在了“鬼”這種凡人的想象產物上——比天空和海洋更廣闊的,是偉大的凡人們放飛的想象力。
本來剛出赤淵,他精神狀態就不穩定,參加了兩次“神秘民俗”研究活動,差點沒給嚇成史上第一隻神經衰弱的朱雀,從此還落下了“越怕越愛看”的毛病。
不過他們族向來只開屏,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斷然不能在心上人面前承認。
“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好怕的?”宣璣一邊彆彆扭扭地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一邊故作不以爲然道,“鬼屋麼,都那一套——突然在你耳邊叫喚一嗓子,伸幾隻手抓抓你腳什麼的,一開始新鮮,玩膩了就沒勁……音噫!”
這位“鬼屋專家”的尾音驀地擡高了三個調門,只見地上突然浮起一大堆冰涼的白骨爪子,“嘎啦嘎啦”地去抓衆人腳腕,與此同時,濃霧中驚雷似的炸起一聲慘叫!
宣璣整個人直上直下的躥了起來,額間族徽都現了身,反手抓住了盛靈淵——他像個一遇到危險就把肚子藏起來的小動物,下意識地把要害往懷裡藏。
“要害”本人低頭碾碎了一隻爪子,得到了莫大的娛樂,笑得特別不懷好意:“在魘陣裡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這地方你們怕什麼就來什麼。”
盛靈淵這句話不說還好,話音沒落,氣溫陡然又下降了五六度。
接着,一股混雜着消毒水的腐臭味瀰漫開,濃霧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蛇在地上爬,又像破舊的衣料彼此摩擦,或遠或近的腳步聲雜亂,周圍光線忽明忽暗了起來!
看來搜救隊員中個別同志的恐怖片閱片量很是驚人。
宣璣一點也不想跟“同好”交流這些,當場炸了毛:“說了別瞎想!”
瞎想這玩意,從來是越不讓越厲害。
肖徵擡腳踢開了一顆到處咬人腳的殭屍腦袋,莫名有點懷疑陛下是故意的。
突然,幾滴冰冷的液體落在了肖徵身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抹,還沒看清楚,旁邊一個搜救隊員就指着他“嗷”一嗓子:“血!血!”
衆人同時擡頭往上看,見他們頭頂緩緩露出一顆腦袋,熱氣球似的飄在半空,脖子底下拖着一串熱氣騰騰的內臟,是個東南亞傳說中經典的“飛頭降”形象。
宣璣:“你們有病吧?想就想了,還描繪得這麼具體!”
“大冬天的,他不冷嗎?”盛靈淵驚奇地看着這位,臘月天不穿衣服就算了,他連皮都不穿,練什麼功夫能這麼抗凍?
有個搜救隊員快哭了,哆嗦道:“可是東南亞地區本來就不冷啊!”
飛頭降衝他們笑出了一口裡出外進的大黃牙,猛地俯衝下來——
宣璣:“快住腦!”
搜救隊員們被腦袋一撲,連忙往四周躲,一不小心離開了盛靈淵的保護圈,一腳踩進濃霧裡,緊接着就被霧氣包圍,再也找不着同伴了,陷入了各自的恐怖腦洞裡。
宣璣矮身躲過腦袋,被囉囉嗦嗦的腸子掃了一肩膀。他單手撈住了一根腸子,這玩意觸感高度逼真,還帶點體溫,把他摸崩潰了。一簇雪白的離火順着掌心躥了上去,飛頭降的腦袋被炸進了一團焰火似的白光裡,差點連盛靈淵的頭髮一起燎了。
別人奓毛他炸火,盛靈淵險伶伶地避開走位癲狂的離火,伸手繞到宣璣身後:“好了好了。”
宣璣聽見了他沒憋好的一聲輕笑:“我還沒聾呢!”
盛靈淵有點後悔,跟小璣心神相通二十年,自己居然沒發現對方這條“小尾巴”。
他不無遺憾地想:“早知道小時候多給他編點‘有趣’的故事了。”
不過幾分鐘以後,盛靈淵就不這麼想了。
陛下在高度還原的實景下,近距離地欣賞了世界知名恐怖片裡的各大經典場景,對後人們的編排能力歎爲觀止:什麼倒着爬樓的小女孩,後背“鏤空”的老頭子,缺了下巴的大姑娘,穿着黑西裝的白臉傻大個……
這不是他謙虛,他真的編不出來!
尤其那傻大個,沒長臉,細伶伶地從黑衣裡伸出一顆白頭,在大霧裡顯得怪水靈的,像棵飽滿的蘑菇。
盛靈淵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宣璣拖着一通狂奔。
盛靈淵:“等等,你跑什麼?”
宣璣:“那是瘦長鬼影!誰碰誰死,別看了!”
陛下莫名其妙:“憑什麼?”
誰碰誰死——天魔都沒有這麼狂妄。
“就是這麼設定的,我哪知道?”
在魘陣下,遊樂場南區好像被擴大了無數倍,伸出了數不清的岔路和迷宮,當年魘陣就這套路——把每個人單獨隔開,再逐個困死。
不過那時候的魘陣可不像現在這個空殼,有陣主,殺機遍佈,陣眼還不斷變化,要是當時不小心被魘陣中的“舌頭”舔了脖子,人十有八/九就涼了。
至於這個空殼的魘陣,陣法本身是“死”的。
其實一腳邁進來盛靈淵心裡就有數,還有“意外收穫”,他忍不住起了一點促狹心,憋着沒說,被宣璣拽着在魘陣裡沒頭蒼蠅似的跑,可能有活血化瘀的功效,連隱隱作痛的後腰都舒坦了不少。
宣璣怒砸了一面鬼影亂竄的鏡子,一眼瞄見他眼角的笑意:“你看上癮了嗎?有完沒完,還裝!”
要不是有人陷在裡面,怕誤傷同事,他就一把離火把這廢墟燒了。
盛靈淵這混蛋,十來歲的時候就在魘族高手眼皮底下反制陣主,後來更是精通到能在魘陣基礎上自己捏造幻境,收個攤明明是分分鐘的事,就知道消極怠工拿人取樂。
盛靈淵勾了勾他的手心,似笑非笑地問:“這會兒怎麼不叫哥哥了?”
宣璣:“……”
盛靈淵笑了起來,將他往前輕輕一推,宣璣彷彿一腳踩空,從“雲端”栽了下去。周圍光影流轉,濃霧散去,他下意識地展開翅膀,落到實地上的時候,發現自己到了一處工地——應該就是施工時候不小心挖穿了魘陣的事故點。
“好啦,這不是到了麼?”盛靈淵順手在他的翅膀上擼了一把,“我沒有一點正事不幹。”
宣璣豎起來的汗毛還沒下去,本想噴點什麼,不料被他摸得哆嗦了一下,愣是忘了詞。
“等等,我覺得這裡好像是……”宣璣嗅出了一點熟悉的氣息,他有些吃力地回憶了一會,“陣眼?這幫倒黴蛋作死把陣眼給挖了?”
原版的魘陣陣主是魘獸一族的族長,被盛靈淵和前來救援的阿洛津裡應外合,連最後一處陣眼一起一劍砍了,屍體就釘在最後一處陣眼中間。
於是宣璣指尖彈出了一枚硬幣——硬幣的材料來自於當年融化在赤淵裡的天魔劍身。他雖然已經恢復真身,但託身天魔劍三千年,那冷鐵好似也成了他的一部分,依然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硬幣一脫手,就立刻朝着一個方向滾了出去,魘陣的陣眼是天魔劍砍的,鐵還記得。
“可說呢,”盛靈淵嘆了口氣,“真會挑地方,要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大動靜。”
陣眼就像颱風眼,風平浪靜的,那些層出不窮的鬼影都消失了,只有人他們倆的腳步聲。
可不知爲什麼,宣璣一靠近這裡就頭皮發麻——跟外面那些鬼片製品帶來的淺薄的恐懼不一樣,安靜的工地上有什麼東西,讓他從骨頭縫裡冒涼氣。
“我記得魘族族長的屍體也在這,”宣璣問,“後來他們把他燒了嗎?”
沒有,魘獸死後落地化作石頭,凡火燒不盡,當年你在劍裡,丹離在南邊坐鎮,我們手裡沒有能焚屍的火,反正也死了,所以就地埋了,你不記得了?”盛靈淵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麼,“啊……是了。”
不到二十歲的盛靈淵之所以能在魘陣裡和陣主周旋三天,除了他本身心志堅定外,還因爲他身邊有一把能和他共用識海的天魔劍。
不管多深的恐懼、多大的心魔,都是一個人的,一旦有其他意識在一起共同面對,人就很容易跳出當局者的視角脫離桎梏,這也是爲什麼魘陣要把所有人都分開。
唯獨靠近陣主時這一段路是最危險的,因爲魘獸本身沒什麼戰鬥力,一旦被人靠近就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們當年在陣眼附近遭遇過魘陣的瘋狂吞噬。
那些迷人心智的霧甚至能滲透識海——盛靈淵當時手裡握着天魔劍,一人一劍卻誰也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誰也不知道對方在這裡看見了什麼。
如果不是阿洛津趕到,用巫人族的秘術在陣外傳音,可能就真的出不去了。
天魔劍第一次掙脫了他的手,由劍靈控制着劍身,將距離他們五尺之外的陣主捅了個對穿,但破陣而出後,劍靈就像消失了一樣,一直無聲無息,嚇得盛靈淵連夜南下去找丹離,整整三天才醒過來,醒來就不太記得魘陣裡的事了。
盛靈淵:“你當時到底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