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帶領手下是在丑時時分進入亂匪大營的,相當於凌晨兩點多。此時的流賊大營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經過半夜時分亂糟糟的紮營、整頓,流賊大軍的士卒、民夫等也已精疲力竭。大部分士卒在各頭領的呼喝下早已進入夢鄉,而民夫營則依然是熱火朝天,砍伐下來的樹木要在今夜之內做成無數的雲梯和樓車,以備大軍明日攻城之用。
綿延數裡的斑駁的帳篷羣都塞滿了人畜,鼻腔中充滿了異樣的汗臭、屎尿臭味。稍微有點常識的各寨將領還安排了哨兵和斥候,但此時,之前派出劫掠的小股部隊也都開始紛紛回營,於是乎,大營再次吵鬧起來。
朱平安等人便是利用這個機會,脅迫着王金髮進入到大營之中。
嶽錦峰帶着兩名士卒緊緊護衛在王金髮的身邊,掩蓋在披風下面的弩機大開,箭頭牢牢的鎖定了他的背部,只要他敢有所妄動,兩支弩箭會立刻將他射穿。
王金髮跟隨一陣風闖蕩江湖已久,算是見慣了廝殺的場面。但這些面目猙獰的精悍士卒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他的那些手下雖稱不上是強兵勁卒,但其中卻不乏江湖上有些名號的狠角色。卻被這些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殺了個乾乾淨淨,那種漠視一切的表情和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身手,讓王金髮想起了一個忽視了很久的名字——“秦軍”!
那還是在崇禎七年的時候。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合兵一處,共同對抗五省總督陳奇瑜和撫治勳陽的盧象升的合圍。結果全軍潰敗,被困入車箱峽,當時陳奇瑜麾下的秦軍和盧象升的宣大勁旅便給一干流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尤其是那些被稱作秦軍的陝西兵,個個精瘦黝黑,陝西地方貧瘠,偏偏戰兵卻勇悍異常,這讓同樣出自於陝西的王金髮自愧不如。那些秦軍士卒,除了從身上鴛鴦襖可以看出是行伍出身,渾身上下活脫脫便是一個剛剛從農田中走出的農夫。可就是這些農夫,一入戰陣,便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恐怖力量。
現在的嶽錦峰等人,重新將那種恐怖的感覺帶回給了王金髮。
察覺到王金髮的緊張,朱平安騎馬緊趕兩步,來到他的身側,“漂漂亮亮的做完這件事,我許你的小旗位置,少不了你!”
王金髮看着朱平安施施然的眼神,陡然間打了一個哆嗦,繼而便是渾身燥熱不堪。
一個官身,多麼富有**力的字眼。王金髮的家族在陝西世代爲農,到他這一代,更是屈身爲賊,別看現在每日裡大塊吃肉、大秤分金,但王金髮的骨子裡還是對賊的生活抗拒到了極點。
成爲官軍,王金髮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有享受到招安這種福利的一天,那可是實打實的小旗啊!自己祖宗八代都沒有過這樣的好運氣!
蒼天啊、大地啊!今天,老王家的祖墳終於冒青煙了!
王金髮一個勁的衝着朱平安的背影作揖,嶽錦峰趕忙拉住他。
一路上都很順利,王金髮在營中屬於一陣風的直屬部隊,因此人緣頗爲熟悉。流賊大營的警戒也實在是稀鬆平常,看到王金髮的一張臉,便揮手放行,彼此間還笑着打招呼,完全沒注意到王金髮的手下全部換了新面孔。
朱平安閃身在王金髮的身後,冷眼看着王金髮一邊和流賊士卒打招呼,一邊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腰間的一顆顆黑色的藥丸扔進水桶和湯鍋中。
朱平安回身看看洪胖子和他身邊一個相貌猥瑣的矮小老軍。老軍心領神會,趕忙一夾胯下的瘦馬,上前幾步,“大人放心,洪爺清楚小人的手段,不出半個時辰,這些藥丸必定起效!”
洪胖子嘻嘻一笑,“老王,我可是在大人面前誇下了海口,你總不能讓我失信於大人啊!”
“那是,那是!”馬伕王連連躬身,“一定有效,不過,咱們得尋處僻靜所在,一旦有變,免得咱們也受連累!”
此時已經過了六個營寨,後軍民夫營和右軍營等於是走了一個遍。朱平安看看四周的地形,不遠處便是一陣風的中軍所在,紅綠相間的大纛在夜色中翻滾飄揚,煞是惹眼。營寨背後便是一個山坡,樹木鬱鬱蔥蔥,正是絕佳的隱藏行跡的所在。
朱平安等人將馬匹藏好,安排專人喂飼,他則與洪胖子、嶽錦峰等人一起登上山坡,藉着灌木的遮掩,
三面曠野,背倚鳳凰山,夜風凜冽,朱平安一陣神清氣爽。嶽錦峰卻有些猶疑,“大人,憑馬伕王的幾丸藥,就能讓流賊大亂?”
朱平安搖搖頭,看向嶽錦峰的眼神卻大有深意,“我知道你是行伍出身,不妨回答我,什麼是營嘯?”
嶽錦峰遲疑了片刻,接着月光仔細看了看朱平安,確認他不是在說笑,這纔回答道:“軍中歷來便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兵士久居軍營,內心苦悶、煩躁、驚懼無處排泄,纔會有營嘯產生。”
朱平安讚許的點點頭。
“可這流賊大營,散漫不堪,毫無章法可言,一遇變亂只會四散奔逃,也只有中軍大營看起來還似模似樣,應該會有幾分戰力,一旦有變只會嚴守營盤。像這般涇渭分明的人馬,如何能產生營嘯呢?”嶽錦峰很是好奇。
朱平安笑着衝馬伕王招招手。“來向嶽小旗解釋一下,我讓你配的什麼藥?”
馬伕王恭敬的行了禮,看得出有些自得,山羊鬍子都是一翹一翹的。“回百戶大人的話。小人配的是些清心理氣、安神助眠的藥丸。至於扔在流賊右軍營的,則是些吃了便讓人發狂的東西。”
這下,不禁連嶽錦峰愣住了,就連洪胖子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了,衆人眼巴巴的看向朱平安。最後還是嶽錦峰仗着膽子問出了口,“大人此舉是何用意啊?”
朱平安笑而不答,彎腰拔下幾根野草,檸成一根並不粗的草繩。纏繞在左右雙手的手指上,放在嶽錦峰的面前。手指悄然用力一緊,野草的韌性極強,接着便鬆下來,然後,朱平安猛然發力,雙手手指突然繃緊,野草繩瞬間被繃得筆直,之後,便是應聲而斷。
朱平安衝衆人晃了晃手上斷了的野草,“簡單來說吧。人的精神,便像這根草繩,緊張的時間長了,猛然間鬆懈下來,然後再突然緊張,便很容易就像這根草繩一般,禁受不住而折斷。”
又一指流賊大營,“王金髮告訴我,流賊爲了能在援軍到達之前攻克鳳陽,一日行軍將近百里,正處於人困馬乏的時候,馬伕王的丸藥可以讓民夫營民壯的精神超乎尋常的放鬆下來,可一旦遇到某種突然而來的刺激,例如夜襲,他們便會很容易做出某種極端的反應。更何況,他們中很多人還是夜盲症的患者!至於刺激從何而來……,呵呵!”
朱平安越說越來勁,他已經很久沒試過這種在衆人面前指點江山的感覺了,回想起後世下到基層檢查工作的情景,那陣勢、那排場,別有一種熟悉的懷念滋味涌上心頭啊。
“其實,這不過是心理學上的一個叫做承受度的概念,我只是做了一些具體的轉換和利用,將其應用於……!”
朱平安忽然間閉上了嘴,他發現,手下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經不正常了。
“承受度、精神?”洪胖子咂咂嘴。
“極端的反應?”嶽錦峰莫名其妙。
“心理學、概念?”馬伕王饒有興致。
“大人,這都是什麼意思?”三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這……!”朱平安啞口無言,心中暗暗叫苦。言多必失啊,這算不算露了馬腳啊?
此時,山坡下大營裡傳來的熱鬧成功的將衆人的注意力轉移過去,朱平安這才鬆了一口氣,說老實話,這幾個名詞根本沒法解釋啊!
果不其然,右軍大營首先亂了起來。剛開始,大營中只是極個別的區域產生了混亂,遠遠看去,似乎只是個別士卒產生了爭執,繼而聲響便愈發響亮起來。
王金髮在幾名朱平安手下的護衛下飛馬衝上山坡。“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已經有營盤亂起來了!”
朱平安滿意的點點頭,“王小旗,暫爲你記下一功,戰後再行獎賞!”
王金髮不敢相信的盯着朱平安,猛然間翻身下馬,雙膝跪倒,“小的謝大人提拔!”
洪胖子等人翻着白眼的看向王金髮。王金髮略有些尷尬,只得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躲到了朱平安的身後。
朱平安衝着嶽錦峰一揮手,“告訴弟兄們,可以開始了!”
隨着嶽錦峰手中的一枚鑽天猴怪叫着鑽入雲層,早已隱蔽在流賊大營附近的士卒們,點燃了火把,將包裹着油浸布條的羽箭也引燃,紛紛向大營的帳篷、大車、糧草堆等易燃位置射去。
數量雖然不多,但造成的火勢卻蔓延的極快。因爲,後軍營的營地內,準備救火用的水缸、水渠等設施寥寥無幾,人數再多,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火勢四下蔓延。
接着便是右軍營的人喊馬嘶,其中便有渾身冒火的身影,慘叫着從營帳內飛奔出來,揮舞着手中的兵刃大殺大砍,直到熊熊烈火奪走他的最後一分生命的氣息。大批的身影籠罩在火光中,盲目的左衝右突,而民壯營的混亂很明顯吸引了他們,越來越多的人揮舞着手中的利刃奔向後軍,民夫營被突如其來的襲擊一下子給重建的人仰馬翻。牲口被火光嚇驚,發出一連串的悲鳴,努力的衝向圍擋的柵欄,瘋狂的踩踏倒在地上的身影。
更多的人就像沒頭蒼蠅一般亂衝亂撞,很對人因此被砍翻在地,於是,更多的人,包括那些沒有受傷的人也拿起了兵器,加入到砍殺的隊伍中。他們沒有別的想法,此時,只能用殺戮來保護自己。
一個營寨接着一個營寨,混亂就像病毒一般,迅速的向四周推進,慢慢擠壓向整個大營的核心區域——一陣風的中軍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