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閃電劃破天際,厚厚的雲層中逐漸傳來沉悶的雷聲,不一會,豆大的雨點便飄落下來,這也是鳳陽今年自立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冰涼的雨滴角落下來,戰場上陷入癲狂狀態的人們總算恢復了一點清明,彼此錯愕茫然的看着面前的對手,這才發現,原來一夜的嗜血搏殺,倒下的和麪前的敵人全部都是自己的同袍。
就在這個時候,鳳陽皇城的方向卻忽然有了響動。兩扇鑄鐵包裹的厚重城門緩緩的拉開,巨大的噪音的吸引着戰場上的流賊將目光轉移到這裡。
城門慢慢的開啓,一股暗紅色的鐵流從城中涌出,大地忽然傳來了某種不安的悸動,隨之而來的是令人心悸的起伏。
一個淒厲的聲音響起,“官軍出城了!”
段喜年居中調度,兩千五百騎兵在一刻鐘不到時間,全部出城完畢。張大狗和張二狗兄弟兩個率領着兩百百戶所士卒爲箭頭。大軍出城完畢,稍微調整了一下陣型,隨即向流賊大營猛撲過來。
馬蹄的節奏由慢到快,就像是一個優雅的樂手逐漸進入到狀態,整個曠野中只剩下奔雷一般踩踏土地的聲音。那節奏,讓每一個流賊士兵爲之心碎。
沒有人招呼,所有人在一瞬間便完成了由戰鬥到逃跑狀態的轉變,只是,就像成千上萬只眉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衝亂撞,他們的心緒從高峰一眨眼便跌落至谷底,徹底崩潰了。
官軍騎兵的隊伍就像一隻鋼鐵怪獸,凡事接觸到它的人和物,瞬間被撕扯的粉碎。即使最沒有戰鬥力的護陵新軍,此時,也彷彿變成了惡狼,面對着四散奔逃的流賊,他們留着口水,不顧一切的摘取着頭顱,手忙腳亂的系在腰上、馬鞍上,直到再也無處可系。
人、馬一刻不停,追亡逐北。騎兵的隊伍也漸漸散亂開來。段喜年急的破口大罵。但護陵新軍的隊伍已經開始不受約束了。騎兵們跳下馬,瘋狂的搜索着屍體身上的財物,順便割取屍體的首級。
時間不長,就連高牆衛的士卒也開始脫離了大隊,遍地的屍身、糧草、輜重成了他們的主要目標,唯有騎兵大軍的箭頭,張家兄弟的二百人,以及跟隨在他們身後路振飛的督戰隊,共計五百餘人,還在不停的搜索、攻擊、前進。
一陣風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剛到鳳陽城下不過幾個時辰,怎麼就敗了呢?問題究竟出現在哪裡?以往大軍所過之處,官軍避之不及,安營紮寨從未出現過如此的混亂,怎麼偏偏就是今天出了事情呢?
張可望和張如靖,他已經顧不上了,生死各安天命吧!此時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親信的保護下,儘快離開是非之地。只要保住命,便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如今天下大亂,黃河以北到處都是饑民,只要登高振臂一呼,馬上就可聚集數萬之衆。想當年,李自成兵敗車箱峽之後,不就是這麼翻身的嗎?
“大哥,後面有追兵!”
心腹的提醒讓一陣風王金勇的自我安慰就此結束。回頭一看,夜色朦朧中,一支人數不算太多的騎兵就在自己隊伍的身後,前後相距不過兩百步。
一陣風的腦袋一陣眩暈,鳳陽的官軍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悍了。當年李自成和張獻忠攻克鳳陽時,面對的可是一萬多南直隸的精銳,就這樣,花費了不到一天時間便全部殲滅,怎麼已換成自己,事情就變成這個樣子呢!
一陣風催促加快速度的命令還沒喊出口,身邊已經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慘呼聲,手下接二連三的墜馬,剛剛說話的心腹,背上被接連射中了幾支弩箭,跌落下馬之後,瞬間被接連而過的馬蹄擦得稀爛。
一陣風魂飛魄散,身子緊緊的伏在馬背上,帶出來的一百餘名親衛,一輪弩箭之後,只剩下不到六十人。
後面的騎兵很快追了上來,他們很有經驗,一部緊追不捨,而另一部則繞道側翼,利用熟悉的地形,搶在了一陣風的等人的前面。
一陣風擡頭看見前方黑暗中的人影棟棟,心頭猛然一沉。那些人影勒住了戰馬,就站在大路的中央,雙手平端,不用猜也知道他們手中是些什麼東西。
一陣風一咬牙,“弟兄們,衝過去,以後海闊天空,共享富貴!”
親衛們也都是跟隨一陣風多年的廝殺漢,平時用女人和金銀餵飽了的,此時面臨絕境,也都迸發出一股彪悍的血性,齊聲高呼:“共享富貴!”更是有人用匕首狠刺胯下馬匹,徑直向着前方直衝而來。
機簧鬆開的清脆聲音不絕於耳,緊接着就是羽箭的破風聲。
一陣風只感覺自己的右胸口和左腿一涼,霎時間天旋地轉,一頭栽下馬來。強大的撞擊力使得他頭破血流,他掙扎着想要坐起身,卻發現兩條腿已經完全沒有了知覺,努力了幾下,他終於放棄了,只得翻轉過身子,擡頭看天。
雨點滴落下來,打在臉上還有種生疼的感覺,就在耳邊,廝殺聲漸漸停止了。
馬蹄聲悠然的響起,視線中出現了官軍的身影,他們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一陣風,眼中沒有複雜的情感,只是單純的好奇。
“他就是一陣風?”一個年輕的不像話的百戶軍官問道。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回稟大人,他,他就是一陣風!”
一陣風猛然間回頭,瞳孔不由得一縮,“王金髮,是你!”
王金髮瑟瑟縮縮的向後退了兩步,不敢回答。
朱平安跳下馬來,蹲在一陣風的身前,“問你個事情,剛剛我遇到一個叫做張如靖的人,是你的屬下?”
一陣風一愣,隨即搖搖頭,“他是八大王的義子,原姓李,現在跟隨八大王的姓氏。”
朱平安呆了一下,接着便露出笑容,自言自語道:“怪不得,原來是他!”
說完站起身,衝着王金髮說道:“江湖上投靠總要有一個資本,我記得是叫做投名狀,是吧?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一陣風畢竟和你沾親帶故,憑着他的首級我才能替你邀功請賞。何去何從,你自己做決定吧?”
嶽錦峰將一柄鋼刀扔到王金髮的手中,自己的手卻悄然按上了弩機。
王金髮看看朱平安,朱平安卻翻身上馬,轉過身去。
一陣風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兄弟,既然是要當官,就要拿出點官威來。咱們老王家終於出了一個當官的,就算是要用我的腦袋來換,這筆生意也划算的緊。你記住嘍,今日一動手,以後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哥哥這輩子吃香喝辣已經夠本了,牽掛的就是做賊的不得入祠堂的家規。你小子如果真能出人頭地,記得把哥哥我的牌位放回咱家祠堂去,哥哥就算做鬼也感激不盡!”
王金髮淚流滿面,跳下馬來,衝着一陣風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再站起時,臉上已經滿是毅然決然的神情,雙手哆嗦着高舉起鋼刀,大喝一聲,“大哥,小弟送你上路!”
……
城外激戰正酣,高牆內的朱聿鍵夫婦同樣是心神不寧。早前,鄒靖從守衛那裡打聽到了流賊圍困鳳陽的消息,接着朱平安被堵在城外的消息也傳了進來。
朱聿鍵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卻着實擔憂。多年來,雖然和這個長子交流不多,但畢竟父子連心,朱聿鍵還是對其很擔憂的。
朱聿鍵心中明白,這是石應詔要對付他,牽扯到了朱平安的身上。對於自己的生死,很早之前,朱聿鍵便已經看的很淡了。作爲唐王一脈,甚至是天下宗室中最奇特的一名繼承人,朱聿鍵在禁錮中度過了十餘個年頭。其中不乏生死繫於一線的時刻,現在的這些波折對於他來說,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了。
“是吾連累他啊!”朱聿鍵忍不住低聲說道。
曾氏聽見這句話,臉色稍稍一沉,轉念一想自己夫婦的遭遇,還是僅僅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大門忽然間被推開,幾十名皁衣大漢簇擁着石應詔昂然而入。
聽到了動靜,鄒靖馬上出來查看,卻被推開房門而入的兩名大漢撞了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朱聿鍵扭頭看看曾氏,夫婦二人的臉上同時浮現出一絲苦笑,但更多的卻是解脫的意味。
朱聿鍵輕拍曾氏手背,“下輩子,吾一定傾其所有補償今世欠你的一切!”
曾氏忽然莞爾一笑,“那妾身就恭候王爺大駕了!”
兩人四手相握,同時站起身。
石應詔冷眼看着兩人,居然破天荒的衝着朱聿鍵夫婦一躬身,“王爺、王妃,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唐王朱聿鏼殿下的安排,要恨,你們就去恨他吧!”
說完,石應詔一揮手,身後的青衣宦官將兩柄利劍扔在了朱聿鍵夫婦的面前。
石應詔雙手背在身後,“王爺,王妃,您兩位是自己上路呢,還是咱家命人送你們一程呢?”
倒臥在地的鄒靖一躍而起,“石應詔,你大膽,王爺是天家貴胄,豈是你能逼迫的!朝廷和萬歲爺一旦得知,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石應詔輕蔑的一笑,“老糊塗,告訴你,在這高牆之內,咱家就是天!”
身後的皁衣大漢,緩緩的抽出兵刃,慢慢逼向朱聿鍵夫婦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