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參與到此次軍議的衆人,都是山東軍政體系的中堅人物,除了嶽錦峰、仇澤等武官統兵在外,幾乎可以說是囊括了目前山東最頂尖的人才。但聽到襄陽陷落的消息,衆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顯現出憂慮之色。
楊廷麟恨恨的一拍桌子,“楊文弱誤國,統帥十餘萬精兵,四面圍困,竟能讓流寇脫身而出,反而一舉襲破襄陽,這兩年來積攢的軍械、糧草、餉銀,不都白白的便宜了亂賊嗎!”
衆人無言以對。張獻忠襲破襄陽之後,聲威大震,而官軍的包圍圈徹底宣告失敗,各部一時間都陷入到一片慌亂之中。左良玉統領兩萬精銳,畏畏縮縮不敢救援襄陽,害怕楊嗣昌責罰,已經偷偷的率兵回到武昌府。陝西副將賀人龍引兵後撤,河南副將陳永福領兵退回開封駐守,四川兵馬也慌忙退入蜀中,楊嗣昌精心佈置的包圍網不復存在。
前段時間,福王被殺,崇禎皇帝爲此輟朝三日,向祖宗靈位泣血請罪。沒想到,緊接着張獻忠便再度讓滿朝上下爲之驚恐不已,襄王被殺,崇禎皇帝在接到消息後,便當即昏厥在地,被就醒之後,一連數日不進水米、以淚洗面。
一力提拔、信任有加的左良玉關鍵時刻掉了鏈子,讓楊嗣昌又急又怒,再加上害怕來自於崇禎皇帝的責罰,退兵到沙市鎮之後,便是一病不起,並且就此絕食。三月初,已一命嗚呼。崇禎一朝的名臣。就此又隕落一員。
平心而論,楊嗣昌的確是崇禎一朝有數的幹才,但其人的性格卻有着致命的缺陷,無容人之量,又好任用私人,事必躬親,大小瑣碎事宜都要親自過問,用兵過於小心謹慎,戰場但有變化,一定要拿到確鑿的消息纔敢做出應對之策。如此一來。便使得部下滿腹怨言,坐失戰機。
崇禎皇帝的滿腹怨氣也隨着楊嗣昌的忽然去世而煙消雲散,想一想這些年楊嗣昌的不辭勞苦以及一系列的功績,崇禎皇帝終究還是沒有狠下心來追究他的責任。吩咐將其屍身運回故土風光大葬。並以丁啓睿接替他的職務。繼續負責剿滅張獻忠。但此時誰都看得清清楚楚。流寇的進逼已經是無法阻止的了。
不說別的,單說這統兵的督師,丁啓睿的威望、手段相比較楊嗣昌而言。之間的差距太大,各省的武官如今已經都存了結城自保的念頭,丁啓睿想要調動這些驕兵悍將,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大帥有何打算?”沉默了良久,趙光抃這纔開口。
“唯有靜觀其變!”朱平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崇禎十四年和十五年,將是流寇迅速壯大,並逐漸轉變爲爭霸天下的軍事集團的兩年。以山東目前的實力來說,和滿清、李自成、張獻忠相比,差距還是很大的。互相王承恩當初說過的話,目前來說,穩守山東、依憑江淮還是最爲有利的發展態勢。更何況現在正在逐步的控制朝鮮的局勢,就算滿清想有所動作,也可以以朝鮮、皮島爲跳板,出動兵馬威脅其側翼,使得滿清投鼠忌器。
看着衆人都憂心忡忡的樣子,肖元騰不失時機的說道:“大帥,此次回來覆命,李都督還命學生帶回來一個人,說是請大帥務必見上一見,一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來者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漢,雖然換上了一身棉布的衣衫,但面上的滄桑之色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面頰上的溝壑縱橫以及眼睛中流露出來的複雜神色,也讓衆人對其身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此人名喚石全鬥,是學生在朝鮮平安道帶人勘探礦產時無意中發現的,平安道中從遼東逃難而去的漢人數量很多,這些年,從皇太極建立漢軍旗之後纔有所減少。”
肖元騰轉向石全鬥,“這便是如今的登州總兵,我家朱大帥……!”
肖元騰的話音未落,石全鬥卻徑直跪在了朱平安面前,依然是泣不成聲,“小人石全鬥,隸屬於兵部職方司諜探營丙組,今日,今日終於回到大明,特來向大人覆命!”
“兵部職方司!”在場的衆人都是一愣,此人居然是兵部的探子,怎麼會流落到了朝鮮。
朱平安也是心頭一震,吩咐肖元騰將石全鬥攙扶起來,又命人搬來椅子和熱茶,讓他坐下回話。
石全鬥顯然是激動的不能自已,好大一會功夫,這才慢慢平復了心情,從懷中摸出一塊陳舊的腰牌,肖元騰接過來,雙手奉到朱平安的桌案上。
朱平安仔細看了看,卻又是吃了一驚,因爲年代久遠,腰牌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其中兵部的引薦卻還依稀能夠看得出來,其中的竟然還記載着“天啓五年”的字樣。
“大人容稟,諜探營組建於天啓四年,隸屬於職方司直接指揮,,丙組便是派往遼東關外的所有人馬。一共有五百三十二人,小人在其中擔任副都統,都統爲職方司的員外郎郭東來……!”
此時,站在朱平安身側的郭追忍不住身子一顫,雙眼瞬間變得通紅。
“天啓五年的時候,兵部將丙組諜探分批送出關外,其中大部分是以商賈的身份混進去,另外一些便是投靠在關外的親眷,由此潛伏下來。丙組在關外的行動便是向遼鎮和朝廷提供有韃子的各種消息,便於朝廷審時度勢,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韃子兵馬的調動情況,以防範他們的入寇和擾邊。”
“天啓六年和七年,丙組不斷向關內輸送大量消息,遼鎮將領因此纔有了‘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
石全鬥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衆人卻是悚然而驚,沒想到當年袁崇煥最令人推崇備至的兩次大捷,竟然都是在這些兵部探子的幫助下取得的。
大明向塞外和遼東輸送諜探,這是早已有之的,包括錦衣衛也曾向關外輸送過暗探,但由於漢人在這些地方很難紮下根來,被異族所接受,因此成效甚微。但石全鬥所說的分明便是兵部精心策劃的一次大規模的、有計劃的向關外輸送情報人員的行動,爲何在天啓一朝的歷史上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呢?而兵部似乎對這次行動也是一無所知,就像是趙光抃和楊廷麟,也都曾在兵部任職,兵部又何時有過諜探營這個部門呢?
“那你爲何不留在關外,卻又爲何到了朝鮮呢?”朱平安滿腹疑惑的問道。
一句話說的石全斗的眼淚又奪眶而出,似乎是腦海中又出現了什麼可怕的景象,整個身體都因此而劇烈的抖動起來。
石全鬥緊握着雙拳,“天啓七年,老奴酋身體狀況惡化,或許是察覺到兩年之內戰事不順的原因,開始對關外的漢人進行清洗,期間屠殺了十餘萬漢人,數十萬的漢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遷入關內。丙組的勢力也在短時間內受到重創。五百三十二名兄弟,撤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一百多人,而此時,皇帝陛下駕崩,我等退往關內的道路又被封鎖,無奈之下,我等只好退往朝鮮。到達朝鮮的時候,只餘三十多人,其他人全部死在了路上,連個屍骨都沒留下。”
“那留在關外的人呢?”朱平安聽得驚心動魄,萬萬沒想到在當年,已經有這些戰鬥在秘密戰線上的無名英雄在拋頭顱灑熱血。
石全鬥嘆口氣,“哪裡弄得清楚呢?當年的形勢亂作一團,大部分人應該都死在了屠殺中,還有一部分人即使能活下來,估計也都成了韃子的奴隸,生不如死啊!”
就在衆人唏噓不已的時候,朱平安身後的郭追卻突然開了口,“那丙組的都統郭大人如何了?”
石全鬥一愣,卻忽然間變得激動起來,雙眼中冒出悲傷和憤怒的火焰來。“我等從韃子京城中撤出來的時候,已經被韃子的暗探盯上,一路追殺,郭大人爲了掩護我等撤退,親自帶着幾名兄弟斷後,我,我,我親眼看着他被韃子的戰馬撞倒,被……!”
石全鬥說不下去,用拳頭猛錘自己的胸口,顯然是對當日裡看到的情形自責不已。
“當日裡應該是我留下斷後纔是,我一個老頭子,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郭大人年輕有爲,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家中還有賢妻幼子,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石全鬥還沒有說完,呆立在一旁的郭追已經是口噴鮮血,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這下可是將朱平安等人給嚇了一跳,連忙扶住郭追,又吩咐都司衙門的醫官迅速前來。一番搶救之下,郭追總算悠悠醒轉。
剛一醒來,卻是茫然的看看朱平安和衆人,頃刻間放聲痛哭,嘴裡還在自言自語,“終於找到父親了,可連屍骨都沒留下,我該如何向母親交代啊!”
石全鬥卻是一下子愣了,猛地抓住郭追的雙臂,“你是郭大人的公子?”
郭追邊哭邊點頭。
石全鬥卻用膝蓋向後退了兩步,以頭觸地,怦怦有聲。“小人未能保護大人周全,反倒讓郭大人爲我等丟了性命,此生不能報答萬一,來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一定報答郭家大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