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軍制,每三年更換一次軍卒服裝。而這新加入到高牆衛千戶所的八百名士卒中的老兵,身上的鴛鴦襖都已經破舊的不成樣子,大部分人就像仇澤一樣,連雙像樣的靴子都沒有,只能用白布裹腳,然後再套上一雙自己編織的草鞋。
按照仇澤的話來說,官軍和流賊營中,差別並不大,至少在服裝和補給上來說,都要靠自己來解決。
朱平安卻有些詫異,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洗。正如當天見到王金髮的時候,這小子可是得了不少好處,難道說流賊還有不發財的嗎?
問到這兒的時候,仇澤和一班兄弟苦笑不已。
剛剛的一場惡鬥,讓仇澤等人心服口服。朱平安其實在他們擺出那個陣型的時候,已經猜到了一些端倪,一問之下,果不其然。
萬曆十五年十二月八日,一代將星戚繼光隕落。戚繼光雖然身死,但卻留下了包含畢生心血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
戚繼光的侄兒戚金繼承其衣鉢,也練出瞭如同戚家軍一般的強軍,成爲浙軍。
天啓元年,大明與後金展開爭奪瀋陽與遼陽的戰役。戚金帶領浙兵,在川浙總兵陳策的帶領下,馳援瀋陽。
在這一戰中,大明的兩支強兵在渾河邊走向了末路。川軍白桿兵在重創正白旗精銳之後,遭到後金軍猛烈的炮火打擊,只有少部分人撤回到渾河南岸。
接着便是戚家軍的延續——浙兵軍團上陣。後金軍以四旗的兵力渡過渾河,包圍明軍陣地開始猛攻。久攻不克,遭受到重大傷亡後,奴酋**哈赤氣急敗壞,命令各旗不惜一切死傷輪番攻擊。
明軍逐漸彈盡糧絕,浙兵的車陣也終於被攻破,浙兵遂以哨爲單位組成鴛鴦陣,與後金軍展開慘烈的肉搏,每個隊形中狼筅手、藤牌手、刀手相互掩護配合與敵鏖戰,特別是浙兵使用由兇猛的日本刀改進而來的戚家刀,揮舞之處後金兵無不血肉橫飛,但終因寡不敵衆和連續兩天的急行軍以及激烈戰鬥造成體力不支,浙兵不斷的倒下。
戰至傍晚,僅存的幾十名浙軍將士將總兵陳策和戚金牢牢的圍在中央,鴛鴦陣依然在亂軍中左衝右突,數以千計的後金軍竟然無可奈何。
殘陽即將落下,夕陽的餘暉將天地和渾河染成一片血色。後金軍面對着這數十人,竟然失去了再次肉搏的勇氣,只得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浙軍活下來的兄弟不願意丟下戚將主獨自回到故鄉,寧願不要朝廷的封賞也要留在關外與韃子血戰,之後幾乎全部戰死在遼陽。我大兄因爲斷了一臂一腿,才被送下戰場,可我家二兄以及家鄉的子弟,全部都留在了關外,連屍首都沒能運回來啊!”
仇澤說到這裡,忍不住放聲痛哭。周圍士卒也是一片哽咽。
“大人!”仇澤不顧兩名士卒的攙扶,一個頭磕在地上。“今日到了軍營,看到大人親兵的方隊,小的霎時間便想到了大兄的浙兵弟兄。當日他們也是如這般一樣,軍紀嚴明、令行禁止。小的心潮澎湃,纔想試大人一試,衝撞了大人虎威,罪該萬死!”
朱平安雙手攙扶。其實在第一眼看到仇澤等人的陣型的時候,他便想到了戚繼光的“鴛鴦陣”,但仇澤等人空有其形,只知道保持陣型,而不知道加以靈活運用。因此要破陣,說來也是容易的很,不過是加強扯動,打亂他們的隊形便是,這也是朱平安從後世的足球戰術中突然想到的。
一問才知道,仇澤的大哥、二哥原本都是戚金的親兵。耳濡目染,也得到了戚金練兵的方法。仇澤大哥受傷殘疾回到故里之後,一心想要再復浙軍強兵榮光,但無奈讀書不多,很多精要之處只能憑藉他自己的理解講述給自己的幼弟仇澤等浙軍遺孤,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馬伕王端來一碗藥汁,看着仇澤喝下去,這才笑道:“不妨事,大人已然是留了分寸,將養個幾天便無大礙!”
仇澤蒼白的臉色慢慢透出一絲紅暈,哆嗦着雙手將一名同袍遞過來的破包袱抱在懷裡。
撫摸了半晌,這纔打開包袱,從裡邊摸出一個厚厚的油紙包,雙手奉給朱平安,“大人,這邊是家兄過世時交給小人的,家兄再三囑咐小人,一定要將其託付給真正有才學的人!今天,小人總算不負家兄所託!”
朱平安疑惑着接過來,一打開,裡邊是兩本線裝的書籍,竟然是《紀效新書》和《練兵紀要》的手抄本。
“這……?”
仇澤緩緩說道:“大人,這便是當年戚金戚將主親手抄錄的戚爺爺的兵書,小人兄弟識字不多,留在身邊只知道是寶貝,卻是無從讓它發揮效用。今日獻給大人,願大人能讓戚爺爺的兵法重見天日,爲死去的浙兵兄弟洗刷恥辱!”
薄薄的兩本書碰在手中,朱平安卻覺得重如千斤。這便是漢人百姓、大明將士最樸素的想法,他們拋家舍業,甘灑熱血,爲國戰至最後一息,所求的不過是不再受韃子欺侮,國泰民安而已啊!
朱平安一轉身,向着北方鄭重的連鞠三躬,舉起右手手掌,“戚將主,您在天英靈不散。我朱平安今日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帶領麾下將士,北伐關外,剿滅韃虜,將所有戰死在關外的大明將士遺骨迎回故鄉安葬供奉,令我大明威名光耀九州!”
“大人恩德啊!”仇澤領着士卒們,一個個眼含熱淚,直挺挺的跪在了朱平安身後。
朱平安一轉身,“仇澤!”
“在!”仇澤猛的站起身,矗立在朱平安身前。
“今日是你們加入我衛所的大好日子,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我朱平安的生死兄弟,有我一口飯吃,便斷不會讓兄弟們捱餓。現在,由你配合嶽錦峰總旗登錄將士名錄,還有家眷安置,一併由千戶所負責。兩天之內,全部安置完畢,後日清晨,本官在校場點兵,所有軍官士卒全部到位,開始整訓。明白嗎?”
“是!”仇澤行了一個軍禮。“請大人放心!”
在仇澤和嶽錦峰的主持下,士卒們很快拍好了隊列,就在校場邊支起的帳篷中開始登記造冊,另一邊,洪胖子帶着人開始幫助家眷們搬家,把所有傢什和農具拉上騾車,統一送往鳳凰山中的田莊。
朱平安深吸一口氣,將兩本書籍貼身放好,雖然感覺肩上的膽子又沉重了幾分,但更多的,卻是頗爲滿足的成就感。
人羣漸漸散去,朱平安卻發現在不遠處站着幾個人影,天色陰沉,一時間看不清楚,等到走近幾步,卻赫然發現是路振飛。
朱平安心頭一驚,趕忙疾奔過去施禮,“平安不知大人駕到,未曾遠迎,請大人恕罪!”
路振飛沒有穿官袍,只是一身淺灰的長袍,頭上戴着冠巾,猛然一看,便像是城中書院的教習先生。身後也只跟着兩名隨從,一個車伕趕着馬車停在校場外的樹蔭下。
“朱千戶,今日這一戰,令路某大開眼界啊!”路振飛笑呵呵的說道。
“一介武夫,如何當得起大人誇獎!”
“呵呵,路某可是說過,這幾日要來貴千戶所觀摩一二,所以,今天也就沒打招呼,本意也是不願勞師動衆。不知道,朱千戶可有興趣陪着路某人在你這千戶所和村寨、田莊走上一走啊!”
朱平安心中暗暗叫苦,但臉上卻是不敢表露出來,“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路振飛信步走進校場,一眼便看到不遠處矗立的十餘頂白色帳篷,尤其是帳篷上還標有一個碩大的紅色十字圖案。
“這,這是何意啊?”路振飛問道。
朱平安趕忙解釋。因爲訓練強度大,時常會有士卒受傷,因此,便將醫官等人安置在這校場附近。遇到小傷,隨時可以處置,而且不影響士卒訓練。遇到重傷,則可及時救治,不至於耽誤了時間。
“那這標記是何意啊?”
朱平安猶豫了一下,急中生智,“只是下官信手塗鴉,求的是一個醒目而已,並沒有別的含義!”
路振飛讚許的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接着向營地一帶走去。
朱平安長出一口氣,不由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
此時,一些士卒已經完成了登記,在張大狗的引領下到了一個被木柵欄圍住的營地。營地四周圍着白色幔布,裡面熱氣蒸騰,恍恍惚惚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張大狗扯着嗓子喊道:“都把衣服脫光,扔到到前面的的大坑內。然後進去洗澡,每人必須泡上半柱香的時辰,把身上清洗乾淨,出口處可是有人檢查,不合格的,回去重新來過!”
一羣漢子苦着臉,在大門處脫了個精光,幾十個白花花的光腚甚是刺眼,一衆人嘻嘻哈哈哈的進入到營帳內,不多時便傳出慘叫聲,“這水怎麼如此燙人!”
張大狗撇撇嘴,“廢話,不燙掉你們一層皮,如何算洗澡?”
說着便指揮戴着白色口罩以及手套的士卒將火油倒進大坑,點燃士卒們脫下的破舊衣衫,不一會,烈焰和黑煙騰起,一股沖鼻的氣味四散開來。
張大狗手腳麻利的從手下那裡搶來一個口罩戴上,“這羣傻蛋,天曉得幾年沒洗過澡了!”
路振飛皺起了眉頭,被煙氣嗆得睜不開眼,朱平安趕忙奉上一個口罩,指點路振飛戴上。
“這,這又是何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