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九德果然沒有拒絕馬士英的提議,馬士英更加確信自己所預料的不錯,南京變亂的時候,盧九德手握一萬京營,卻是沒有絲毫動作;加上洪澤湖潞王之死的那筆爛賬,他分明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
左夢庚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不得而知,根據消息,鄭芝龍的水師已經到了徽州府附近,要不了多久便可逼近南京。
所以,當務之急,是有多快走多快,有多遠走多遠。
眼看就要成功的大事,瞬間便煙消雲散,朱由崧和馬士英雖然心中不甘,但也只能黯然的離開南京。
商議妥當的第二天,劉良佐便率領部屬火速撤出了南京,迴歸自己的老巢壽州,走之前連個招呼都沒跟馬士英等人打。阮大鋮等人叫罵不止,但馬士英卻是沉默不語,現在的情勢已經頗有些樹倒猢猻散的意味來,劉良佐要走,誰又能攔得住他?
劉良佐離開的第三天,馬士英等人終於收拾停當,神色黯淡的撤出南京城。盧九德率領數千挑選出來的京營精銳保護跟隨。
出了定淮門,便是秦淮河與長江的交匯口,馬士英等人便要在此登船,一路向西南而去。
劉孔昭早已經調集了數百艘民船以爲渡江之用,但此時抵達的不過只有五十餘艘,遠遠不能滿足數千人之用。看着馬士英一連慍怒的神色,劉孔昭頓生懼意,着急忙慌的喝罵着負責調配船隻的部下。着急船隻前來裝載兵馬。
已經臨近春節,但馬士英卻感受不到一丁點歡度佳節的氣氛。自己偌大的年紀,還要離開南京跑到廣西去投靠姜曰廣和高弘圖兩人,日後難免要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一想到這裡,馬士英的心裡頓時滿是憋悶的情緒。
正在思索間,身邊的人羣卻是一陣慌亂,有人還高聲叫喊道:“追兵趕上來了!”
這句話讓馬士英頓時一激靈,側身看去。遠方沿江而來煙塵大起,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盧公、盧公!”馬士英亂了方寸,趕忙呼叫盧九德。
盧九德駐馬在不遠處的高坡,手執千里鏡觀測遠處的情形,卻是絲毫沒有理會馬士英的召喚。
馬士英無奈,帶領着阮大鋮等人登上高坡,“盧公。可看清楚了來者是誰,莫不是劉良佐派人前來接應?”
盧九德放下千里鏡,冷淡的回答道:“劉良佐的兵馬恐怕此時已在百里之外,哪裡會出現在這裡!要是咱家猜的不錯的話,恐怕來者不善!”
“啊!”衆人倒吸一口涼氣,立刻慌亂起來。馬士英一把攥住盧九德的臂膀,“盧公,這卻如何是好,眼下渡船隻有這區區的數艘,數千人馬一時間難以過河。莫不如咱們護着福王先登船再說!”
“慌什麼!”盧九德冷冷的撂下一句話來,“就算他來者不善。可是觀其陣型規模,也不過千餘騎兵而已,咱們這裡足有數千精銳,有何懼之?”
聽盧九德這麼一說,馬士英等人才長出一口氣。
就在衆人商議的當口,那千餘騎兵已經在距離盧九德京營所部兩百餘步處停了下來,旗幡招展,已經能夠看得到上面的字樣,“總督山東兵馬朱”。
“是朱平安的人馬!”馬士英悚然而驚,“怎麼會如此之快?前幾日得到消息,他們不是還在河南與左夢庚大軍鏖戰嗎?怎麼會頃刻之間便出現在南京城外?”
“去會一會吧!”盧九德一帶馬繮,“既然躲不過,便見一面吧。根據咱家的消息,南直隸之地還沒有山東軍的主力,這應該是小股襲擾的兵馬,談不攏的話,便只有血戰一途!”
盧九德的話語不多,但卻果決乾脆,衆人的心中總算有了些底氣。
此時,山東軍的軍陣中已經有二十多騎躍陣而出,來到盧九德兵馬的近前處,其中一人高聲喊道:“司禮監盧公可在軍中,我家大帥求見!”
馬士英和阮大鋮等人對視一眼,眼中同時閃過一絲懼意,萬萬沒想到,朱平安竟然輕身涉險,來到了南京腳下。
馬士英咬着嘴脣看向朱平安。早在朱平安跟隨義興皇帝進入南京的時候,兩人曾有一面之緣,沒想到第二次見面就成了刀兵相見。馬士英爲了控制江南,選擇的是福王朱由崧,這已經註定了江河朱平安站不到一條戰線上。
義興皇帝疏遠朱平安的時候,尚在監禁之中的馬士英本有意拉攏一二,但朱平安的宗室身份和其掌控的兵權卻讓馬士英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相比較之下,還是朱由崧更容易掌控的多。一旦選擇了朱平安,那馬士英只能淪爲一個配角而已。
一連串的打擊,讓曾經意氣風發的馬士英有些形銷骨立,兩頰的顴骨高高聳起,帶着一絲戲謔對朱平安說道:“朱總兵莫非是要親眼看着本官斃命,這才肯善罷甘休,是嗎?要不然,何以會如此心急託大,竟然千里迢迢的深入到南京城腳下?”
朱平安和馬士英相距不過四十餘步,完全已經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內,但卻渾不在意,隨手摘下戴着的頭盔,一路的奔波讓頭頂的黑髮蒸騰起嫋嫋的白氣,在這冬日裡甚是扎眼。
朱平安接過王金髮遞過來的棉巾,擦乾淨頭上和脖頸中的汗水,長出一口氣,“閣老是人中之傑,平安實在是放心不下啊!萬一被閣老溜走,那今後可是遺患無窮!平心而論,閣老之才相較於楊嗣昌和周延儒毫不遜色,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可惜卻是將心思用錯了地方,以至於纔有今日之困。”
馬士英哈哈大笑,“馬某可是弒君逆賊。朱總兵如此說,卻是擡愛了。大事謀劃不成。只因天意不屬馬某,這一點,我自然是沒有話說。只恨籌募不周,反倒被鄭芝龍匹夫所趁,以至於成了他的替罪羔羊!”
馬士英聲音一頓,頓時氣急反笑,“說這些來做什麼!成王敗寇,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倒是朱總兵,率領這些人馬便敢於深入南京腹地,卻委實有些小看馬某了!”
“馬某即便再如何不濟,朱總兵想以這千餘騎兵逼馬某就範,卻是有些託大了!”
朱平安爽朗的一笑,“其實今日星夜趕來與閣老相見,除了想留下閣老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朱平安回身看看朱聿鍵的車駕所在,確定並不在目前的範圍之內,這才說道:“說起來,平安要多謝閣老,這些天在南京,卻是幫助平安剷除了不少政敵。平安這便當面致謝了!”
馬士英一愣,“朱平安,你這話是何意?”
“莫非閣老便沒有細細思慮一番,這些天在南京城中被亂兵毀家滅族的都是些什麼人?”
馬士英是聰明人,聽朱平安這麼一說。這才仔細的回憶起來。馬士英執掌廬鳳、參與南京朝政多年,其手腕才幹在整個大明朝都是出類拔萃的。逼死朱慈烺之後。馬士英便有意識的開始約束劉良佐的部衆兵馬,以軍餉糧草爲籌碼,使得劉良佐不得不整肅軍紀。如此一來,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但怪就怪在,還沒消停幾天,南京城中忽然再度陷入紛亂之中。劉良佐的部衆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開始變本加厲的洗劫城中富戶,而且就連江南有名的士紳、豪族,甚至是朝廷官員都不放過。即便是劉良佐派出心腹軍官和家丁彈壓,也沒有取得什麼效果。
這也造成了馬士英和劉良佐之間的嫌隙產生。
現在,馬士英將當日的情形又從頭到尾捋順了一遍,不禁悚然而驚。被劉良佐部下洗劫殺戮的,其中一部分都是東林黨的骨幹,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子弟,另外一些士紳、豪族則都是江南排得上號的人物,可以說,他們都是南京朝堂權貴背後的金主,對於朝政有着相當大的影響力。
而這些人還有一個統一的特點,那便是,在義興皇帝入住南京後,他們爲了保持在江南的影響力,一致反對朱平安、路振飛這些個外來者進入朝堂。
想通了這些,馬士英呆若木雞,擡起顫巍巍的手臂,“你,你,這一切都是你在背後設計?”
“不才正是在下!”朱平安微笑回答。
馬士英就像是跌進了一個萬年不化的冰窖,周身上下變得一片冰冷。朱平安思慮如此之遠,很明顯,孫傳庭困守鹿邑,朱平安的大軍近在睢州卻不發一兵一卒援救,其用意卻是很明顯了。說起來,義興皇帝的死,卻是他樂見其成的。
還有鄭芝龍,此時還在徽州府一帶,但朱平安卻是已經到了南京城下,這高下不是立見分明嗎?
只有一個可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朱平安纔是那隻一隻躲在衆人背後的黃雀啊!
義興皇帝的死,自己等人不得不鋌而走險籌謀的兵變,鄭芝龍的積極參與以及忽然變臉,還有在廬州的黃得功臨陣倒戈,這樁樁件件的事情,聯繫在一起,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今日,馬士英總算明白,這隻手,便是朱平安。
“渡船!渡船這是要去哪裡?”一旁的劉孔昭忽然驚叫起來。
馬士英扭頭一看,僅剩的幾十艘渡船也已經起帆離開岸邊,朱由崧、阮大鋮等人面色灰敗,不停的衝着渡船擺手叫喊,但渡船卻是沒有一點回頭的意思。而一衆京營士卒卻是平靜如常。
馬士英嘆息一聲,回身看看盧九德。盧九德端坐於馬上,面色平靜,馬士英苦笑一聲,“盧公,原來你也是朱平安的人!”
盧九德微微欠身,“閣老,得罪了!如今的情勢你已看清楚,不要再做困獸之鬥了!”
“好好好!”馬士英連說三個“好”字。
“洪澤湖之事看來已經明瞭,怪不得盧公當日裡竟然那麼的當機立斷,原來是早有預謀!本來,我等死守南京,還可以多支撐一些時日,南京城防堅固,朱平安想要拿下南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可現在,哈哈……!我等真是自尋死路啊!”
“痛快!”馬士英仰天長笑,“真是痛快啊!原來鄭芝龍和我一樣,都是爲了他人做了嫁衣啊!僅此一點,我馬士英便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