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元年的二月初二,博洛大軍終於抵達南京外圍。在此之前,清軍連續攻克太平府、當塗、江寧鎮、大勝關、西江口、瓜埠、龍潭、淳化等南京外圍的大小城池,相比較上一次攻打安慶,博洛顯然小心謹慎了許多,將南京外圍的城池據點一一拔除,分派干將鎮守,以防明軍增援,順勢還可以圍點打援,如此一來,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博洛很清楚,南京不同於安慶,甚至從戰略意義上來說,攻打南京的難度要比安慶大得多。從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時代開始,便對南京城進行了不遺餘力的完善和修葺,到了今日,位居於長江水路要衝的南京城實際上已經成爲了一座幾近完美的城池。
當年的女真大金的一代雄主完顏亮便是在南京,當時稱作金陵的北面的採石磯折戟沉沙,平白的令女真人的雄圖偉業半道崩殂。所以,當面對着僅次於京師時的雄城南京時,一向自信滿滿的博洛竟然有種無力的感覺。
和博洛有同樣感覺的還有城中的史可法。史可法畢竟是文官出身,雖然涉足兵事,但並不精通,因此當站在聚寶門向南看時,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些信心轉眼間就變得虛無起來。
眼睜睜的看着清軍各旗的兵馬彙集於聚寶山下,西天寺至報恩寺一線,明軍最外圍的一道防線攔馬牆轉瞬間便淹沒在如同蟻羣一般蔓延而來的清軍大隊人馬中。軍馬綿延數十里。總之以人的視線來看,遠遠看不到滾滾而來的兵馬陣列的盡頭。就是這一片汪洋,在悄無聲息的佔據了城南一線之後。又迅速地蔓延到城北、城東和城西。明軍報信的士卒往來於城上城下,滔滔而來,猶如東海之水。
耳中忽然聽到“格格”的聲響,不必問,便是之前入城的鳳陽鎮守太監錢德富和鳳陽總兵段喜年發出來的,這兩人自從進入到南京城之後,便是萎靡不振。剛剛登城時看到清軍的威勢,頓時面無人色。
陳子壯、李巖的來援讓史可法驚喜不已。他們的增援,至少說明了朱平安對於南京戰事是關注的,雖然遠在遼東,但山東和河南還有他的十餘萬人馬。只要有他在,南京城便有堅守下去的希望。
但洶涌而來的清軍確實讓衆人的心頭沉甸甸的。如今南京城內,加上李巖忠貞營、陳子壯的兵馬,也不過六萬人,其餘的民壯雖然還有四萬,但卻都是沒有經過戰陣的百姓,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還不得而知。俗話說:“蟻多咬死象”,清軍這二十多萬人馬聚集在南京城下,一打起來。勝負真的是很難確定。
衆人之中,唯獨名不見經傳的閻應元和陳明遇卻是平靜如常。剛剛過了正月,天氣依然寒冷。城頭上點起了一堆堆禦寒的火堆,到處是三兩成羣的士卒圍攏在火堆旁,對着遠處的清軍的心有餘悸的指指點點。閻應元和陳明遇這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卻是換上了尋常士卒的對襟棉甲,用木棍插了冰冷的饅頭在火堆上炙烤,不時的掰下一塊來塞進嘴裡。
看了多時。衆人也沒有什麼計議,便來到城頭的樓閣中避寒。戰事一觸即發。史可法也沒有心思和衆人拐彎抹角,接下來應該怎麼打,他還是想聽聽衆人的意見,尤其是朱平安大力舉薦而來,如今已經被委任爲守城主將的閻應元的看法。
之前明軍放棄外廓諸門便是出自於閻應元的提議,他認爲如今明軍兵力匱乏,與其分散守衛外城諸門,倒不如將兵力收縮於京城的諸門。再者一說,外城的各個城門,已經來不及在進行大規模的重新修葺,防禦能力差強人意,倒不如先行放棄。他的這個建議卻是遇到了南京中臣工的一致反對,最後還是史可法強行推行了下去,身上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
樓閣之內,四面的窗戶大開,寒風毫無阻擋的鑽了進來,竟是比在城頭上還要凜冽。衆人叫苦不迭,段喜年和錢德富早已罵罵咧咧的命人去將窗戶關上。從人跑到近前,卻是傻了眼,窗櫺上空空蕩蕩,竟是根本沒有窗扇。
閻應元淡淡的回了一句,“城頭樓閣乃是鎮將觀望敵情,指揮運籌所在,拆去窗扇,視野爲之開闊,,寒風也更能使人倍加清醒。諸位大人需知,這裡可不是吟詩作賦、揮灑風月的所在!”
一句話便讓衆人閉上了嘴巴,錢德富仗着自己是內官,本想辯駁回罵幾句,但卻是被段喜年緊緊拉住。段喜年和朱平安認識十數年,可是知道自家這位小爺的脾氣秉性。閻應元是他一力推薦而來,別看現在還是不入流的小官,但焉知日後不會飛黃騰達。再者,朱平安治軍甚嚴,這閻應元看來也是個不好相與的武夫,最好還是別自找麻煩。
樓閣中央擺放着一塊巨大的沙盤。這也是山東講武堂中兵科必備的設置,閻應元雖然沒有進入過講武堂深造,但深得路振飛的言傳身教,因此對此也是得心應手。
沙盤是整個南京城的配置,還以紅白兩色旗幟標註了明清兩軍的實力對比,以及駐紮之所在。
面對着史可法的提問,以及一衆官員不信任的目光。閻應元並沒有提及將會以何種佈置來應對清軍的進攻,而是答非所問的說道:“閣部,應元不才,受睿王所託,前來南京協助閣部守城。幸得信重,將一應守城重責託付。其實以何種方略守城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關鍵的是,閣部能不能給應元一個保證,保證在守城期間,由應元指揮所有兵馬以及各部將領及官員!”
“大膽!”錢德富終於忍不住了,立刻跳了出來,“別忘了,在此之前,你還只不過是江陰的區區小吏而已。要不是路督臣和閣部推崇,焉能有今日!在場的衆位,哪一位不是朝廷大員,中樞幹臣,豈能是你小小的典史所能調令的!”
閻應元不動聲色,一旁的陳明遇還是不爲所動的啃着烤着焦黃的饅頭。
閻應元的話讓史可法着實有些難堪。之前將守城事務盡皆託付,便是看在朱平安的面子上,料想他也不會推薦一個酒囊飯袋來擔此重任。只是如今留守南京的大臣雖然不多,但身份品級卻都在閻應元之上。今天,閻應元不僅要將守城事務大包大攬,更要有指揮南京城內大小官員的權力,這一點,史可法卻是有些爲難。
“兵家之事,跪在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如此才能如臂使指、攻守自如。正因爲應元不過是一介小吏,這才斗膽向閣部討要這城內指揮之權。還請閣部體恤寬宥!”
一時之間,史可法默然不語。衆人不覺也有了些怒氣。
但此時卻有一人大步走上前來,“閻將軍所言甚是有理。當此生死存亡之際,如果不能軍令統一,萬衆一心,恐怕南京城就算是銅澆鐵鑄的,也難擋數十萬清軍的連番猛攻!”
“我河南楊督臣麾下忠貞營,願意聽從閻將軍調遣!”一身白袍的李巖衝着閻應元深深一揖,表示將全力配合。
李巖這一站出來,衆人卻是相顧無言。誰都知道,現如今這南京城內六萬守軍,其中一半都是歸屬於李巖麾下。此人雖然是流寇投效而來,但同樣是朱平安看重的人才。他現在一表態,衆人卻都是無話可說了。
李巖又看看陳子壯,“集聲先生意下如何呢?”
陳子壯一皺眉頭,雖然對李巖和閻應元的一唱一和頗不以爲意,但卻懂得現下這個時候,軍令通暢的重要性,於是,便緩緩的點點頭。“我鳳陽軍也願聽從號令!”
於是乎,衆人又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盧九德。現在剩下的京營人馬都都是他的部下,他的態度究竟爲何,已經變得舉足輕重。
盧九德滿不在乎的笑笑,“大敵當前,咱家也知道自己的斤兩,小打小鬧,應付足矣,但這樣的大戰,咱家還是知難而退的好!”說着,衝閻應元一拱手,“如此,便有勞閻將軍了!”
“不敢!”閻應元連忙還禮,“還請盧公多多指教!”
眨眼之間,一場有關於軍權的爭鬥塵埃落定。閻應元雙眼的精光一閃,朗聲說道:“應元也明白今日之事對於各位來說,實在是大大得罪了。但形勢所迫,應元受睿王囑託,死守南京,城在人在、城陷人亡,實在是不敢有所疏忽大意。再者,剛剛睿王麾下軍情處送來最新的消息,諸位可能還不知曉,桂王朱由榔已經在瞿式耜、丁魁楚等人的擁立下,於梧州登基爲帝了!”
閻應元此話一出,衆人大驚失色。想不到,桂王朱由榔竟然在這個時候自立爲帝。衆所周知,朱由榔已經是僅存的神宗嫡系子孫,其人對於朱聿鍵繼位早生不滿,廣西巡撫瞿式耜等人也是其堅定的支持者。朱聿鍵登基之時,廣西便沒有派任何人前來稱賀,朱由榔也遲遲沒有尊奉朱聿鍵的聖旨,前往衡州就藩。
如今隆武朝廷被鄭芝龍脅迫前往福建,這對於朱由榔來說倒是一個天賜良機。只是,他這一謀反,對於隆武朝廷來說,卻是個天大的麻煩。南京能不能守住,也成爲隆武朝廷能不能延續下去,獲得百姓的認可和用戶的關鍵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