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夫人的手藝的確不俗,雖然只是一些家常菜,卻是關外遼鎮的口味,在鳳陽這地界上卻是少見的很,加上冬日裡極爲稀罕的各種菜蔬,着實讓人食指大動。
按照民間的風俗,女眷是不能上桌待客的,因此也就是張氏兄弟和洪胖子等人在陪着朱平安和王品用餐。王品雖是內官,但其豁達和豪邁卻是在軍中已經傳揚開了的,在他的力邀下,洪胖子、嶽錦峰和仇澤等人也共坐一席。
酒過三巡,朱平安告了個罪,便和張大狗起身離席。今日畢竟是張老夫人相約,總在前面喝酒不去拜見實在是說不過去。再說,張氏兄弟欲言又止的情形也實在讓朱平安無法安坐。自打來到鳳陽,張老夫人便操持着朱平安和曹無傷的一切起居,在朱平安的心中,就是將老人家當做了自家的長輩一般,如今她有事情,怎能不急着問個清楚呢?
到了後院,一進門便看見,張老夫人和自家的兩個僕婦正坐在院子中的太陽地裡作者針線活。聽見腳步聲響,僕婦看見朱平安進來,立刻起身行禮,便收拾了東西避開。張老夫人則笑盈盈的站起來,正欲行禮時,卻被朱平安一把攔住。
“嬸孃這是要折殺平安嗎?有日子沒來看望嬸孃,我這心裡老大過意不去,還沒給嬸孃請安,怎麼能要您給我行禮呢?”
朱平安和張大狗一左一右攙扶着老婦人坐下,張老夫人便是一聲嘆息,“原也不想因爲這些小事驚動大人,但實在是……,唉!”
見到母親嘆氣,張大狗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都是孩兒的錯,母親千萬不可因此氣壞了身體,是打是罰,全由得母親大人,只要您心裡能舒服些!”
這一來可就讓朱平安有些糊塗了,張氏一家,母慈子孝這是遠近聞名的,張家兄弟兩個憨直淳樸,侍母至孝這是沒的說的,怎麼今天卻弄瞭如此一出?
張老夫人娓娓道來,這才解開了朱平安心中的疑問。
原來,張家兄弟兩個,老幺張二狗今年已經二十,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齡。張家是軍戶出身,早年是由關外逃到關內來的,因爲身上揹着逃離軍戶的名分,孩子的婚事自然無從談起。可自打朱平安來到高牆衛,百戶所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田莊富庶的名聲也逐漸傳到相鄰的村寨。
而張氏兄弟兩人,一個是授了實打實百戶的官位,另一個則是朱平安身邊的親兵首領,眼見着前途也是一片大好。於是乎,這十里八村的人上門爲張氏兄弟提親的人也絡繹不絕,險險踏破了張家的門檻。
自家的兒子有了富貴,上門提親的人也越聚越多,不光是附近的軍戶人家,就連鳳陽城內的小康之家,和一些軍官的親眷也都上門來探尋結親的可能性。張老夫人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愈發挑揀的仔細起來,要爲兩個兒子看一門好親事來。
也就在前些日子,老婦人相中了鳳陽衛護陵新軍一位千戶的閨女。這名千戶大人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膝下卻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要說起來也算是緣分,上次出城迎戰流賊時,整個鳳陽城便是隻有這位千戶大人與張氏兄弟和段喜年一起出城殺敵,也算是患難之交。那位千戶一眼便相中了張二狗,早就動了招婿的心思,前不久便差人來打聽消息,和張家卻是一拍即合。
張老夫人已經仔仔細細的打聽過,那千戶家的閨女卻是遠近聞名的賢良女子。母親一直纏綿病榻,她卻是自小在牀前伺候,這一來便是七年,還特意在佛前許下心願,只要母親身體安康,她寧願一生一世不食葷腥。也許真是其孝心感動了神佛,母親居然身體逐漸見好,眼見着到了十六歲,家裡這才急着爲其張羅婚事。
本來兩家人都願意的事情,算得上天作之合,但眼前卻有一樁躲不開的煩心事情。那邊是張大狗的婚事。
張大狗原先曾有過婚配,自小便由父母做主,招進家中一位童養媳。只不過當年在進關逃難的路上,那女子得了急病去世,張大狗與其感情深厚,時至今日都未曾續絃,婚事也就此擱下。
但如今卻是不同,二弟的婚事已經定下,反倒是他這做兄長的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張老夫人念着鄉間的風俗,這做兄弟的成婚反倒在兄長之前,無論如何總是說不過去,於是便託媒人給張大狗說親,但這張大狗卻是個執拗脾氣,心中念着亡妻,說什麼也不肯再成婚。
張老夫人無奈這才請了朱平安來說服張大狗。
聽了這其中的緣故,朱平安也有些頭痛,張大狗雖然憨直,但卻是個有主心骨的傢伙,這些年來,不僅是找到張家提親的人不少,就連段喜年和朱平安也沒少見過替他提親的中人。
這一直以來,他都念念不忘死在逃難路上的亡妻,雖然兩人還沒有正式成婚入洞房,可在張大狗的心中,那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子便是自己唯一的妻子。
曾經不止一次,酒醉之後的張大狗都會滿臉是淚的豎起一根指頭,“只要再有一口吃食,真的!如果我那天能找到一口米粥,幼娘斷不會就這麼丟了性命!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便是幼娘,爲了讓我們兄弟有一條活路,你們知不知道,她竟然用刀割下自己腿上的肉來給我們吃,可笑我們兄弟二人竟然以爲那是田鼠肉,哈哈哈!”
每當張大狗說起這些事情,朱平安和曹無傷總是感同身受的心酸和難過。每個人都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時間久了,也許那便不是痛苦,慢慢就變成了自己最珍貴的回憶,雖然每次想起,總會有刀割一般的難受,但那痛苦卻讓記憶歷久彌新。
這些個事情,直到如今,張大狗都沒有對母親和二狗說過,也許他覺得這些事情有他自己來默默的回憶就足夠了,但如今,朱平安卻要勸他丟棄這些回憶,可能嗎?
張大狗給自己的母親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母親大人就不要難爲朱大人了,孩兒此生只有幼娘一位妻子,這是無法更改的。孩兒對幼娘虧欠甚多,無法回報,再娶新人進門,無非是讓兩個人都難受罷了。請母親大人不要再逼孩兒,大不了我這兄長就以鰥夫的身份孤獨終老便是!”
說完,起身便出了門。
朱平安一愣,接着便想要勸慰張老夫人,但張老夫人卻似乎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再次長嘆了一聲,“大人無須再勸,老婦人也明白這孩子心裡是如何想的,今日請大人過來,原想着即便是大人親來,也未必能勸得動這頭倔驢,不過是有別的事情,才順道以此爲名義,請大人過來,老婦人有一件事情相告。”
一句話讓朱平安更是驚訝,他沒想到,張老夫人卻是早已知道無法勸動自己的兒子,卻是因爲別的事情才以此爲藉口將自己請了過來,
“嬸孃有事情,派人前來只會一聲便是,平安豈有不來的道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張老夫人仔細看看朱平安,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爲難的神情,斟酌了好一會,這纔開口,“這件事情,老婦人至今也沒想到與大人到底有何關係,但想了又想,覺得還是告知大人一聲爲妙!”
說完,老夫人提高了嗓音,“大狗你這逆子,莫要走遠,就站到門口,爲娘和大人有幾句要緊話要說!”
門外的張大狗也甚是詫異,但並不敢違逆母命,乖乖的站到了院子中。
“前日裡的晚間,段大人忽然派人將老身找了過去……!”老夫人這才緩緩說道。
“段喜年?”朱平安不禁一愣,他找張老夫人有何原因。
“段大人對此事很是甚重,見到老身之後,什麼也沒說,便請我上了馬車,只是帶了兩名從人,便輕車簡從的出發。”
“也不知走了多久,這才停下來,請老身下了車,進了一所大宅院。那宅院甚是宏大,就像是宮殿一般!”
朱平安聽得雲裡霧繞,不知道老夫人這是在講什麼。
“院子雖大,卻是沒什麼人住,走了幾重院子,這才停下來。一個鬚髮皆白卻沒有鬍鬚的老者領着老身進了一間廂房。屋中只有兩個人,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男子,牀榻上則有一個相同年紀的婦人,顯然已是身懷六甲。老婦人曾經在鄉間爲人接生,因此稍一診斷,便知那婦人已有大概五個多月的身孕。”
“嬸孃,這……?”
“大人勿要多言,聽老身講述便是!”張老夫人神色間無比的凝重。
“加上那老者,三人並沒有多言,只是詢問了那婦人的情況。經老身診斷,那婦人只是偶感風寒,但卻是在孕期,因此他們不敢等閒視之,也許更有不得已的苦衷,求到了段大人的眼前,段大人爲了保密,這才請老身過府一行!”
“說到這裡,大人應該能猜到那三人是何人了吧?”張老夫人猛的一擡頭,一雙晶亮的眸子盯住了朱平安。
“實不相瞞,大人和他們的關係,老身也略有耳聞。老身斗膽一言,老身在人世間比大人多活了幾十個春秋,對於人情事理自然也多些見識,老身不知這與大人是否有什麼干係,但畢竟多多少少牽扯到大人,所以,這纔出此下策,將大人請過來,據實以告!”
朱平安頓時愣在了當場。